屋里突然冒出两个纸箱，女儿说我不在家时，有人送来的。打开一看，原来是《周韶华全集》（湖北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一版）。总共八本画册，分门别类，极是厚重精致。便坐在窗前一本一本地翻阅，看画，也看文字，看得心里涌出无限感慨。
    我知周韶华的名字是八十年代。大学毕业我因写小说而踏上文坛，自此一些文化人的大名便一个一个地跳到耳边。文学与美术是紧邻，美协的朋友会经常跟我们闲聊画家的趣事。周韶华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那时候湖北的美术界相当活跃，一大批年轻的画家在这里呼风唤雨，引领潮流。一本开放而前卫的杂志《美术思潮》成为许多人的必读书，我也是其中读者之一。这本杂志的创办者便是周韶华。周老师其时是湖北美协的领导，为人随和，毫无架子。朋友说，有一次开会，没车，周老师便顺便搭着辆卡车去到会场。当人们看到周老师从卡车上跳下来时，都目瞪口呆。朋友说这个故事时，在场有好几人，当时大家便都笑，说这样的风度只有艺术家才有。这是我听到的关于周老师的最好玩的一个段子。
    后来我调到作协，不久即跟周老师家成为邻居。最初我住在他家的右边，后又住在他家的左边。就这样我跟周老师相邻多年。我常常看到他严肃着面孔从办公室走回家，步伐缓慢，脸上几乎不带笑容，仿佛总是在深思着什么。深知周老师的朋友告诉我说，周老师如果在家，几乎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到工作室读书、画画以及写作。如果不在家，就一定是出外采风，几十年从不间断。天南海北、大漠荒原、峡谷高山，江源河曲，石窟古迹、历史遗存，如此之类，他都尽可能亲见亲历，贴身现场，倾心感受。他在这些地方，获取灵感，吸收营养。他对艺术的追求，相当执着而刻苦。我听此言，心里被震了一下。
    二十多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世间的剧变，用天翻地覆这样的猛词来形容也不为过。而周老师却仿佛以不变应付着万变。读书、写作、采风、绘画、办展，如同他永恒的主题。这样，我们便不断地看到他新的作品，不断地读到他新的文章，也不断地参观他新的画展。从《大河寻源》到《梦溯仰韶》到《汉唐雄风》到《荆楚狂歌》到《黄河长江大海》到《大风吹宇宙》……站在这一批又一批的画作前，我们不停地被深触，被撼动，被唤醒。大河的雄浑、汉唐的深厚、荆楚的绚烂，仰韶的古拙，江海的磅礴，宇宙的绮丽，如此如此，全都以一种宏大而阳刚的气概一次次冲击着我们的视线和感觉。我们无法不惊叹：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创造能量？
    对于作家或是画家，他向这个世界倾诉自己的内心时，无论语言文字或是色彩线条，其选择的表达方式以及形成的自家风格，总是与自己的成长背景和生活阅历相关。我知周老师自小就参加革命，青年时也经历过战争岁月。虽热爱绘画，却并没有上过专业的美术学院。以世俗的观点，他似乎有点先天不足。这个不足在旁人或许会自卑，在周老师却仿佛成为更大的动力。他一直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探索，在探索中琢磨，在琢磨中尝试，以期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这种努力，经年已久。
    这就是了。这就是我们之所以不断看到周老师总有新作推出的理由了。一个人不怕先天不足，成功永远在于后天的勤奋。这虽然是句套话，却也格外真实。其实早在《大河寻源》后，周老师便拥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并且也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但他并未就此止步，反倒是更加频繁地改变自己。他的每一次的画展，都让我们看到他的不同，看到他全新的追求和全新的理念。他一直不停顿地改变自己超越自己，也不停顿地改变观众的欣赏口味和视觉感受。对于一个功成名就的画家来说，这种改变固然可贵，但同时也是一种冒险。它或许会使自己原有的评价高度出现回落，也或许不小心就流失了自己原有的拥趸。很多名家都承担不起这样的冒险，把着自己成熟的技术，从一而终。但周老师却不。他不介意已成的名声和成就，他无所畏惧，用着自己喜爱的方式实现自我。他避开考究的线条，放弃精致的写实，而更加强化色彩和构图。他既具象又抽象，既简单又深邃。既大气豪放又意味深长。越过重重障碍，他找到了一种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使得他的绘画语言越来越独有，越来越绚烂。正是这种探索中获得的最适合，使他成为一代大家。
    翻阅这大体量的八本《周韶华全集》，我想，周老师有着如此长久的创造能力，最终是因为他无限热爱绘画艺术。对于所有艺术家来说，热爱既是最初也是最大的动力。
    （作者为湖北省作协主席）

（责任编辑：孙宝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