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开始做文学图书编辑,对外国文学感兴趣,想引进外国最新最好的小说。那时还没有网络之便,国内报刊上介绍的外国小说,五年前出版的都属于新到罕见。只好四处请教有资格、有能力看到国外最新资讯的达人。请教的结果,目标有两个,一是昂伯托·艾柯的长篇《傅科摆》,二是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 2003年,《傅科摆》在中国内地的第一个版本经我编辑出版,出得挺糟糕,至今有悔。石黑一雄则一直无缘。后来我从出版社辞职,再没这个机会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201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中文版石黑一雄作品集,先期即有四本同时出版,《小夜曲》《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和《无可慰藉》,可想而知我当时多高兴,收到书当天,从早到晚就把短篇集《小夜曲》读完,还兴奋地写了篇书评,题目叫“石黑一雄被低估”,有点大声疾呼的意思。这回好了,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会再被低估了。 去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又继续推出石黑一雄作品集三种:《长日将尽》《莫失莫忘》和他最新的长篇《被掩埋的巨人》,承蒙出版社相邀,我去参加了《被掩埋的巨人》出版讨论会,在会上说,“《被掩埋的巨人》让我再一次惊喜。石黑一雄属于那种越读、越聊就越佩服的真正大作家。这样的小说才是文学,而我们经常所谓的文学,就是《知音》《女友》《故事会》。”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一直有个偏见,优秀的文学,以现在人的轻浮,是不那么容易让你读进去的。像有一道门槛,投入不够,它那层神秘面纱不会轻易揭开,你要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只想草草一瞥,它对你也会相当“草草”。 就说《小夜曲》吧,表面非常淡,淡到如果不仔细看,会觉得是一个新手的小说习作。初读这些故事,表情寡淡,措辞生硬,叙事单调;可沉下心来读进去,才发现结构精巧、貌似单调的叙事底下,深埋着一系列沉稳而幽默的对情感、背弃、动荡、幸福这些问题的沉思。 绝大多数人的短篇集,都是写于不同时期的若干篇章的合集,《小夜曲》不是,石黑一雄说他这本书“坐下来从开始写到结束”,是一气呵成的,因此其中有无数机关等你去探寻。如此深埋的细致用心,你用一种粗糙、浮躁的心态去读,根本无法领会。 再说《被掩埋的巨人》,写了十年,改了十一稿,写和平与战争,写一片奇怪的“遗忘的迷雾”萦绕在山谷,吞噬人们的回忆,使他们的生活好似一场毫无意义的白日梦。比起《小夜曲》,这次不仅是淡,还很闷,闷到你心上不使劲儿,肯定就半途撂下了。可是,这部小说里分明有着更多元、更深厚的宝藏,等你一寸一寸细心去挖掘。耐心读下去,你的心胸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被豁开,你会发现,不一定就是“记忆”的迷雾,我们的生活,随时随地,包括读这本小说的当下,它就是迷雾。这样的震撼,绝不是轻巧的小说能给到的。 说到轻巧,石黑一雄的小说,在我看来极其厚重。但是请别误会,不是祖孙好几代,横跨一两个世纪,故事情节荡气回肠那种的厚重,他的厚重,是语言文字本身的厚与重,一个词一个词地坚忍向前,每一个词、句、段落都结结实实,以及更多文字的妙用——这,才是真正的文学的厚重。 说到那种假厚重,石黑一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值得一说:他运用写作素材非常节约,不求面儿上的绚烂多彩,他志在深度,以及语言文字本身的厚度,往往是钻木取火一样,从很小的一个点开始,盯准这一点,一点点钻下去,突然就火势大起。想想我们常见的长篇小说,恨不得一辈子积攒的所有素材倾囊而出,结果反而大而无当,外强中干。我得说,石黑一雄这样的写作,才是我理想中的文学写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