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将男女生殖器视为《易经》“——”、“- -”二爻的原始意象,不仅有着文献资料上的依据,而且有着出土文物的佐证。这一点,与审美实践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 辩证法关于普遍联系的学说告诉我们,人类进化的起点恰恰是自然进化的终点。用这种观点来分析问题,我们一方面必须分清人类的美感与动物性快感之间所存在的原则性差异,另一方面又要看到人类的美感恰恰是从动物性快感中演变、发展、升华的历史结晶。人类的原始快感大致分为“食”与“性”两个方面,前者有着保护个体生存的功能,后者有着维系群体繁衍的意义。在原始的人类那里,最初的食、性活动还只是为了满足遗传学意义上的生物本能,然而随着劳动生产和社会实践的出现,这些动物性本能渐渐演化为精神性享受:食不仅仅是为了果腹,而且是一种美味;性不仅仅是为了交配,而且是一种爱情。 考察中国审美文化的发生,我们不难发现,“食”、 “性”这两大渠道都曾产生过重要的作用。关于“食”对审美观念的影响,不少学者已从《说文解字》有关“羊大为美”的辞源学角度,以及《左传》、《国语》中所载晏子和史伯的言论中进行了充分的肯定。正像李泽厚、刘纲纪所指出的那样,“我国古代文献的记载说明,最初所谓的‘美’,在不与‘善’相混的情况下,是专指味、声、色而言的。这对于了解我国古代美学思想的发展有重要意义。从人类审美意识的历史发展来看,最初对与实用功利和道德上的善不同的美的感受,是和味、声、色所引起的感官上的快适分不开的。其中,味觉的快感在后世虽然不再被归入严格意义的美感之内,但在开始时却同人类审美意识的发展密切相关。”[[14]] 那么除了“食”的渠道之外,“性”的影响又在哪里呢?这在李、刘二人的《中国美学史》中是语焉未详的。而在我看来,这也正是他们未能深刻理解《易经》美学意义的关键所在。 作为中国早期雕塑艺术的代表,我们在距今约5500年的大地湾遗址中发现了一个人首瓶身的女性陶俑,其修饰的额发显然具有了审美的意味,其丰润的侗体则似乎象征着生殖的功能。如果说这尊陶塑尚不够“性感”的话,那在距今5000多年前的红山文化遗址中所发现的两尊女性裸体造像,则充分体现了肉体的力量。“整个形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圆鼓的腹部,人物左手都「满足」地扶在上面,似乎「露出」孕妇特有的骄傲神情。下体明显刻着妇女的性器官,肥硕的双腿和臀部也极其富于女性特征。”[[15]] 这些文物的年代相当于黄河领域的仰韶文化时期,尚处在母系社会阶段。而到了新石器晚期,随着男性在生殖活动中所起的作用被发现,类似内蒙古阴山壁画、新疆呼图壁画中,又出现了对男子生殖器的推崇。“阴山壁画中,伸开双臂展示舞姿的裸体男子,其生殖器官不但被特意画出,而且极度的夸张,作画意图十分明显。呼图壁崖画展示的则是一幅幅蔚为壮观的群舞画面。整个画面东西长约14米,上下高9米,面积120多平方米,上面用浮雕手法刻出了总达数百个大小不等、身姿各异的人物,有男有女,有站有卧,有衣有裸,大者比真人稍大,小者只有10至20厘米。画面的主体部分是一个巨大的女性群体舞蹈,一个个细腰宽胯的葫芦状身形和举过头顶的手臂凸显着女性的窈窕;而在这群女子的斜上方,还画有一个斜卧的裸体男子,该男子全身涂着红色,那被特意刻画出的生殖器,恰恰指向舞蹈的女子。画面的另外一处更画着两个性特征十分明显的舞蹈男女,男性用手持着十分夸大的生殖器官指向对面的女性,表示出「男女媾精」的意味。”[[16]] 这种“男女媾精”的壁画图案不恰恰是《易经》“——”、“- -”二爻的生动原型吗? 从人类学的角度上讲,这种古代雕塑和壁画的创作动机或许是多元的、复杂的。这其中既包含着对男女生殖能力的祈祷与崇拜,又包含着利用巫术手段而助长繁衍后代的仪式与表演;既有重温性爱过程的生理快感,又有激发形式意味的美学内容。或许,人类的动物性快感本身就是多层次的,其中甚至可能潜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科学因素”。例如,人在“吃饱”的前提下何以会生出“吃好”的欲望呢?人对不同“美味”的欲求是否恰恰符合了营养多样化的需要呢?又如,人在与异性“交配”的前提下何以会产生“择偶” 的欲望呢?人对不同“美色”的欲求是否恰恰符合了繁殖合理化的需求呢?有人就曾经指出,当今选美活动中女性的“三围”指数,恰恰是最易受孕者的体形指标。而这种易于受孕的标准体形,恰恰是上述壁画中“细腰宽胯的葫芦状身形”。这种现象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考。当然了,我并不是说上面列举的古代雕塑和壁画仅仅体现了先民们的生理快感,而是说只有在这种生理快感的基础上才可能衍生出更为复杂的审美情感。换言之,当人们将“细腰宽胯”的形体要素从男欢女爱的生理快感和生儿育女的功利目的中提升出来之后,才可能进入到更为复杂的社会领域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审美对象。 或许,这种由性爱到情爱、由快感到美感、由生殖到艺术的发展过程是极为漫长的。这种过渡形态,我们甚至在汉代画像砖上反复出现过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图”中还可以看到。在这些后代的作品中,原来暴露无遗的生殖器官被隐藏了起来,原来刻意袒露的人肉躯体被置换成他物,原来并不讲究的线条与构图已变得精致,但是其“男女媾精”的原始意象却依然存在。尤为有趣的是,这里具备繁衍功能的图腾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易传》所说的那个“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的伏羲!作为一种过渡形态,这里的伏羲既有强大的生殖能力,因而是图腾崇拜的对象;又有奇特的体态和造型,因而是审美观照的对象。往前看,我们可以追溯到红山的雕塑和阴山的壁画,乃至那神秘莫测的“- -”、“——”二爻;往后看,我们将会发现那净化了生理快感并保留了形式意味的各种艺术。 因此,如果说由《易经》中象征男女生殖器的“——”、“- -”二爻,到《易传》中具有普遍意义的“阴”、“阳”概念,代表了卜筮思想向哲学思想的发展与提升;那么由史前泥塑与壁画中的男女裸像到汉代画像石上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图”,则体现了人类原始的生物性快感向社会性美感的演化与升华。 作为由生物性快感向社会性美感的演进过程,“食”与“性”虽然取法不同,但却殊途同归。其归结点,即在一个“和”字。《左传》中记载了晏子这样一段有关“和”、“同”之异的话:“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17]] 这种对于“和”的认识,也许最初是从饮食中感受到的,因为任何单一滋味的食物都不能最大限度地满足我们味觉系统的需要。要创造出真正意义上的美味佳肴,就必须将酸甜咸辣等各种调料配合在一起,使其产生一种“和”的效果,以避免“同”的单调。这种经验后来又在金属的冶炼、器乐的演奏,乃至政策的实施中得到了推广与印证,因而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无独有偶,“性”的秘诀也在于“和而不同”。首先,正常的性爱应该在异性之间发生,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之间就像“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18]] 一样,不仅索然无味,而且也不可能产生出爱的结晶。其次,不同的伴侣之间又必须取长补短、彼此配合,才能达到“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19]] 的境界。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易经》之“否”、 “泰”两个卦象中看出。在否( )中,尽管代表男性的三个“——”处在上挂的位置上,代表女性的三个“- -”处在下卦的位置上,但由于二者并未交和,因而并不美满,故辞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20]] 而在泰( )中,代表男性的三个“——”处在下卦的位置上,代表女性的三个“- -”处在上卦的位置上,显示男女交合、上下交通,十分美满,故辞曰:“泰,小往大来,吉,亨。”[[21]] 如此说来,无论是“食”的体会,还是“性”的经验,最终都会被归入一个“和”的观念上来。当这个观念脱离了具体的食品和异性而上升到一种形式的要素来加以把握之后,这二条渠道的溪流就可能汇集到一起,共同奠定了中国古代“和为贵”的审美理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