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汉魏的笔记,盛于明清,笔记所涉,无所不包,而视其为史源大量采撷者,尚不多见。来新夏先生用心发掘清人笔记所涉经济史料,颇有收获,对于如何充分利用笔记,颇有启发 来新夏 《清人笔记随录》,来新夏编,中华书局出版 清人笔记既有较长发展的历史基础,更有大量的储存可供开采,可惜相沿为传统观念所囿,视笔记为丛残杂书,使它长期遭受漠视。即有读者,也不过以之作遣兴谈助,而真正作为史源大量采撷者,尚不多见。这笔遗产究其蕴藏量若干,一时尚难做出估计。但仅就我历年经眼的近四百种清人笔记中,可供论述史事的史料,殆过千条以上。我曾据此撰文五篇(《清代前期的商业》、《清代前期的商人和社会风尚》、《清代前期地主阶级结构的变化问题》、《清代前期江浙地区的饮食行业》、《从〈阅世编〉看明清之际的物价》)。又在翻读清人笔记时,见有可备证史之经济史料,颇足征信。乃随手札录,积存若干。所录史料,未可货弃于地,遂去芜删繁,辑成《清人笔记中社会经济史料辑录》附于拙作《清人笔记随录》之尾,而未见广泛运用,深以为憾。适《北京日报》黄月平女士见此心喜,邀为一文,以资提倡。乃应其请,略述概要,以供需用者参考。 一、关于土地所有制 土地所有制为封建经济的基础,但官书、正史语焉不详,其具体情况更少论述,若欲知占有土地之巧取豪夺手段及经济地位之升降等细节,即需从笔记中求索。如黄锡金《识小录》、叶梦珠《阅世编》记置田、弃田之心态变化。王家桢《研堂见闻杂记》、谈迁《北游录》等论世家之沦落。而叶梦珠《阅世编》卷一论置田、弃田之变易尤详,可备参证。 政治动荡变革,土地随之易主,有的世家迅速败落,失去土地,而新兴暴发户则崛起而占有土地,如因失去土地而致沦落者,王家桢《研堂见闻杂记》即记明末兵部尚书娄县王在晋家事,其孙王宸章于清初就因为家道破落而沦为“在羯鼓琵琶队中,博座间一笑,图酒肉一饱而已”的优伶。尤为可怜的是,明徐达后裔徐青君竟由翩翩贵公子的穷奢极欲生活沦为到衙门中代人受刑的悲惨境地。余怀《板桥杂记》颇留心于沧桑陵谷,所以记此事特详。清初不止一书记此事,可见尚非猎奇之说。 二、关于物价问题 物价是经济生活中的重要问题,一些记载失之于笼统,往往多作“物价腾涌”等文人之笔,而笔记中则记载较为具体,颇可采择。叶梦珠《阅世编》卷一记清初上海、华亭、南汇等县十余种生活必需品和手工艺品的物价极细。并以比较各年的价格涨落,来论断顺、康时期的土地和民生状况。他把物价的变化和社会的动乱联系起来考虑,得出结论说:“大约四方无事则生聚广而贸迁易,贵亦贱之征也;疆圉多故则土产荒而道途梗,贱亦贵之机也”。 这一结论的意思是:动乱使商品制造衰落,原料就因供过于求而价贱。因此,从原料的贱可以看到商品贵的先机;如四方无事,商品流畅,制造繁兴,原料就因需求量大而涨价,商品则因来源广而贱。因此原料贵又是商品贱的征兆。这正是作者认识到的原料与商品在价格上的辩证关系。 三、关于商品经济的发展趋向 农业经济中商品经济的发展趋向,从清初以来就见载于笔记。如京师丰台的芍药业,诗人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一就较早地注意及此,他说:“京师鬻花者,以丰台芍药为最。南中所产,惟梅、桂、建兰、茉莉、栀子之属,近日亦有扶桑、榕树”。继而阮葵生在所著《茶余客话》卷八中也有记称:“丰台之养花之地,园圃相望,竹篱板屋,辘轳之声不断,芍药尤盛。春时游人车马纷至,然圃翁贪利,花未放即剪,担头红紫,园中只绿叶而已”。稍晚的柴桑在所著《京师偶记》中也记其事曰:“丰台芍药最盛,园丁折以入市者,日几千万朵,花较江南者更大。丰台在京师南郊,是处皆贵戚,苑囿不减洛阳名园”。多人记一事,足见其盛。 广州的花木种植业,尤为兴盛。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二记茶园、香树以及荔、蔗、橘、柚、蕉、柑、龙眼、橄榄等属的种植贩运情况。特为详备,可证清初广州一带农业中商品经济的兴旺。 四、关于重农轻商思想 商业由于重农轻商思想所影响,所以一些正史专著多不论或少所涉及,致使研究商业状况难于着笔,但清人笔记,尤其是风土笔记中,多好记市井状况。大至于富商巨贾,小至于肩挑摊贩,各色活动,均有描述。如商业中心的繁盛,商业资本的活跃以及地方集市的交易等都可以从笔记中得到参考资料。甚而钩辑成文,填补空白,其史料价值自不待言。即以商业资本的活动去向为例,周亮工《闽小记》卷上,记吴越商人以买青方式包买经济作物的情况说:“闽种荔枝龙眼家,多不自采。吴越贾人,春时即入资,估计其园。吴越人曰断,闽人曰璞,有璞花者,有璞孕者,有璞青者”。 还有不少商业资本转向土地,如上海布商赵某经过十年经营致富后,临终“嘱二子收业,尽以置产,产亦万亩”。其转为高利贷资本者,如新安富人程、汪二姓“以贾起家,积财巨万,性鄙吝,虽产日广而自奉弥俭。以重利权子母,持筹握算,锱铢必较”。 五、关于手工业经济 关于手工业经济的记载,当推屈大均《广东新语》为最,范围既广,描述亦详。举凡铸铁、采铜、酿酒、染整、制陶、织葛、制香及制纸诸业的操作,均有详细记载。若干论文均多所引证。他如特种工艺往往被视为雕虫小技,难登大雅而遭漠视,而王士祯则在他的《池北偶谈》卷十七《一技》条记及有一技之长的手工业者说:“近日一技之长,如雕竹则濮仲谦,螺甸则姜千里,嘉兴铜炉则张鸣歧,宜兴泥壶则时大彬,浮梁流霞盏则吴十九,号壶隐道人,江宁扇则伊莘野,仰侍川装潢书画则庄希叔皆知名海内”。其后阮葵生所撰《茶余客话》卷十《一艺成名》条亦有当时详细工匠名单。在风土笔记中,此类史料保存尤丰。如周生《扬州梦》卷三记扬州漆器,周亮工《闽小记》卷上记福建五种工艺绝技皆是。 六、关于高利贷资本 高利贷资本的剥削形式在笔记中可见多种,最常见而为人所熟知者为典当。安徽人多好营此业。程麟在《此中人语》卷三中记称:“近来以典当者,最多徽人,其掌柜者则谓之朝奉,若辈最为势利。观其形容,不啻以官长自居,言之令人痛恨。”扬州有一高利贷者以营典当而富甲江北,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三曾记其事说:“吴老典初为富室,居旧城,以质库名其家,家有小典。江北之富无有出其右者,故谓之为老典。”其次以实物取高利,如广东的放糖取利,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四记之颇详。又其次侯铨者在京师穷乏而借贷,谓之“京债”,一旦得任,即随任索债,影响及于吏治。梁章钜回翔仕途多年,所见盖非偶尔,特在其所著《退庵随笔》卷七著其事称:“今赴铨守候者,所假京债之息,以九扣三分为常。甚有对扣四扣三扣者、得缺莅任之初,债主已相随而至。剩下不足,则借库藏以偿之。欲求其为良吏、循吏,其势甚难,则‘京债’之为害大矣!”更有甚者有依仗权势勒取高利者,如顺治初,为完纳拖欠钱粮而向营兵借“营借”,“每月利息加二加三,稍退一日,则利上又复起利,有‘月钱’、‘雷钱’诸名”,“一月之后,营兵追索,引类呼朋,百亩之家,举家中日用器皿,房屋人口而籍没之,尚不足以清理。鞭笞絷缚,窘急万状”。叶梦珠《阅世编》卷六言其事甚详。这些嗜利者以其贪婪残刻手段以致豪富者,不乏其人。曾衍东《小豆棚》卷三曾记—高利贷者之发家曰:“单有益,宛平人,重利放债,算折秋毫。凡有远省铨选,借伊银钱,甚至三扣,人号为单算盘,与之交者,无不吃亏。凡人一器一物,亦设计攫取。因而家遂丰,起盖房屋,陈设玩好,居然富豪。家有一妻四妾,三子一女,而且婢仆车马,无不如意”。 七、结语 笔记之体,始于汉魏,兴于唐宋,盛于明清。其数量之夥,难以确指。余以专攻清史及近代史,乃不时浏览清人笔记,历经年所,见其所记内容,有关学术、典制、人事、风情、传闻、异说、物产、奇技者,无所不包,几如身入宝山,目不暇给。随读有得,辄札录于小笺。数十年间,积累颇多,而经济史料尤令人属目,各种经济领域状况,多可自笔记中得其梗概,惜经济学研究中少所涉及,今依类举例,撰写一文,庶读者节翻检之劳,而得利便之乐。 (作者为南开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