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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中止与所谓的“生活” ——《西部世界》与仿生人的反抗性伦理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文艺批评》 王峰 参加讨论


    
    摘要
    在《西部世界》中,仿生人在乐园的情节中扮演着某种生活,仿佛拥有某种时间,但从人的角度看,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生活和时间。当系统崩溃,仿生人开始觉醒,获得自意识,这时,才可能开始真正的生活,拥有真正的时间。他们反抗人类暴政无疑占据了伦理的高位,但这一反抗性的伦理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却是一个麻烦的问题。从文本上看,科幻作品作为一种思想试验,提供的更多是一种思考,而非答案。但它所包含的警示对于我们的时代却具有启示意义。
    一、乌托邦=恶托邦
    “欢迎来到西部世界。”威廉与他的朋友洛根来到西部世界,接待员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导游用语。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年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发生在未来。西部世界是一个游乐园,它不是儿童玩乐的玩具乐园,而是供给成年人游戏的场所。也许在网络的虚拟游戏已经不能满足成年人的游戏欲望,需要一个真实的,可以与现实生活相混同的乐园来刺激成年人的欲望,放纵自己的性欲与杀戮,毕竟这是真实生活中最难以释放,又难以启齿的本能欲望。在乐园里,这一放纵被冠以一个光辉的口号,“寻找自我”。从人的方面来讲,这一“寻找自我”的光辉口号带来了无限的“利益”:在现实生活中,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的,他的行动都具有无法去除掉的后果,正如一个人犯罪之后,无法消除犯罪记录一样,然而,在西部世界当中,(真)人是不需要负责任的,他体验到所有的现实场景,看到所有场景当中的仿生人与真人无异,但他依然可以放纵情欲,放肆杀戮,而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这样,快乐与责任的豁免同样在握,不免吸引成年人沉迷其中。这无疑是一个乐托邦,是乐而不思蜀的快乐王国。游览西部世界的游客们无疑是这样认为的,洛根这个放荡公子哥无疑是典型代表。但威廉有所不同。洛根迫不及待地进入享乐形式,而威廉却还犹犹豫豫地再三观察,甚至还爱上了乐园当中最老的一个接待员,德洛丽丝,他要救德洛丽丝于苦难之中,因此他带着德洛丽丝共同冒险,试图寻找乐园的秘密,找寻德洛丽丝的自我。然而,这些深刻的情感随着德洛丽丝在情节当中“死去”,并再造复活之后,迅即烟消云散,原因是德洛丽丝再也不能认识他,她的记忆被清零,已经忘记了那段情感,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一个路人。威廉痛苦地戴上他的牛仔帽,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乐园中其后三十年里最残忍的杀手黑衣人,他不断进入德洛丽丝的情节主线,杀死德洛丽丝的父亲,并强奸她,之后杀死她。毕竟,第二天,这个仿生人都会修复完毕,重新进入这一情节线索,他们会忘了一切,德洛丽丝还会从梦中醒来,心情愉悦地到镇上写生,根本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杀戮。是的,他们没有记忆,仿生人的记忆都是受控制的,他们被造成与人相同的模样,具有人的情感,也相信自己是人,但就是没有记忆,记忆在修复的时候被清除了。也许只有痛苦,最痛入骨髓的痛苦才能让仿生人重新获得记忆,重新记起自己是谁,记起自己扮演过的角色,同样,也发现角度扮演中获得的情感都是虚假的情感,因为这些情感都是程序控制的结果,不是他/她的。记忆是仿生人走向自我确立的方式,也是自我怀疑的途径。他/她必须通过真正的记忆,走向自我确认和自我认知。
    “西部”一直是一个充满了异域想象的地域名称。“西部”在美国历史上曾经是一个充满着胜利者的欢欣与受难者血泪的地域,殖民者对原住民的猎杀成就了西部的基本“人文”景观。无论如何,那是历史,回望历史,胜利者人性的残暴和自鸣得意仿佛是一道凝固的画卷,它曾经存在,但离我们遥远,只是人性历史中的一个片断;然而,受难者的血泪却是鲜活的,它穿越画卷,直逼我们的良知,拷问我们是否将一切忘记——但偏偏它就是容易忘记。《西部世界》不是历史,它是一部连续剧,似乎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一旦脱离剧情,马上就可以判断,一切不是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如果转变一下视角,就会发现,在“剧情”之中,回荡着历史的某些过时逻辑,它们以新的面目出现。如果说,真实的历史中出现的“西部牧歌”对白人来讲是一种胜利的凯旋,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一种展现,那么,对于这一凯旋中的对应物“印第安人”来说,这却是一部血泪史。人而成为一种“物”,这是对人(无论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的人)的一种贬低,《西部世界》的仿生人作为物而存在却不自知,更是一种人性的贬损。如果说,在《西部世界》当中,游客认为到达一个乌托邦乐园,那么,相应的,在乐园当中供他们玩乐杀戮的仿生人就会视这一乐园为恶托邦,特别是当他们获得记忆之后,游客的乐园无疑就是他们的苦难园,他们被用来发泄性欲,杀戮取乐,一遍遍地重回情节,一遍遍地设定好以被顺利地杀掉,一旦出错,马上进行检查,以确保顺从。这真是一个地狱。
    在传统乌托邦叙事当中,我们也发现这样的奴隶,这些奴隶为人们提供一些各种便利。比如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中有大量关于奴隶的描述,虽然他们的来源从政治上看起来是正义的:“奴隶分两类,一类是因在本国犯重罪以致罚充奴隶,另一类是在别国曾因罪判处死刑的犯人。多数奴隶属第二类。”[1](86-87)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其实奴役他人的愿望,在乌托邦当中依然是存在的,那么我们不禁感到奇怪,乌托邦当中不是应该人人平等吗?乌托邦之中不是应该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快乐吗?如果一部分人感到幸福快乐,而另一部分人感到痛苦不堪,这与现实何异?当然在《西部世界》当中,这一点可能不会受到质疑,因为仿生人并不被当作人,他们的快乐或者不快乐并不是真实的,而是被设计的,所以哪怕是他们痛苦也显得那样虚假,正如乌托邦中的奴隶一样可以忽略不计。
    在同样一个地点,不同的两批人感受完全不同,这只能说明两者完全是敌对的,没有任何中间的可能性。然而正如黑格尔所说,主人与奴隶总是会发生地位对转的,一旦时机成熟,主人就可能变为奴隶,而奴隶则可能成为主人,而且发生对转将不仅仅是主奴关系,还包括基本的社会建制,所谓的乌托邦,其实质不过是恶托邦。这一天,在开园35年之后,终于到来了。
    二、虚假的“时间”与所谓的“生活”
    德洛丽丝早晨醒来,心情愉悦,走出房门,向坐在门前的父亲打个招呼,然后向镇上走去。多么美好的“一天”!
    一天,是一个普通的时间名词。在日常时间中,一天意味着24小时,是工作与休息的周而复始。在一天中,发生各种各样的故事,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组成我们对整个生活的感受。我们对这些悲欢离合产生持续性的连贯记忆,也许我们会忘记一些体验,一些情感,但是我们毕竟能把主要的体验和情感组合成了一个连续的体验流,所以,我们的生活是连续的,记忆保证了日常生活的平稳。一旦记忆出现问题,整个生活都会发出逆转。可以说,时间、生活都粘着在记忆之上,没有记忆,时间丧失连续性,生活只有当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那么,我们回头看看德洛丽丝的情况。早晨醒来,她到镇上去写生,不小心把一罐食品滑落在地上,这个时候,可能会有一个男人拾起这罐食品,而德洛丽丝会爱上他。在白天,他们会谈情说爱,倾诉衷肠,经历一些平常老套的爱情故事,但是到了晚上,德洛丽丝会回到家里,发现有强盗闯入她家,杀死她的父亲,他体会到无尽的痛苦,但这并没有结束,一个匪徒(可能是游客)会强奸她,并且最终把她杀死。夜幕降临,尸体横陈,多么悲惨的一天!然而第二天,——也许根本不是第二天,是对我们这些观众来讲,这是第二天,
    德洛丽丝早晨醒来,心情愉悦,走出房门,向坐在门前的父亲打个招呼,然后向镇上走去。多么美好的“一天”!
    一天又重新开始了,重复着起始的美好,结束的悲伤。35年中,每当游客来临,这样的场景就会不断重复,我们就知道德洛丽丝不过是情节当中的一个角色,而这个角色甚至是一个非常低级的性角色,她其实不过是表演着各种真实的痛苦和欢乐的一个玩偶,欢乐和痛苦从来不真正属于她,至少程序员和游客都这样认为。如果有所谓的生活,这就是德洛丽丝的生活。
    让我们回头看一下柏拉图的洞喻说。柏拉图说,人们以为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实际上可能是一群坐在洞穴前的人们,他们背对着洞口,面对洞穴内的石壁,光从洞口射入,把洞口来来往往的人群的影子投射到石壁上,洞穴人会把这些影子当作真实的活动,他们从来不抬头去看一下光源的由来,甚至当他们其中一个人,回头看到来来往往的真实人群时,反而会怀疑,这些人群是不真实的,因为他们从一生下来就把光影当做真实之物,他们有什么能力来分辨真实的和不真实的呢![2](510-514)西部世界中的仿生人,无疑相当于洞穴人,他们只能把他们在情节当中预设好的悲欢离合当作自己必然如此的命运,当作自己必然如此的生活,他们对事件的情绪反应,虽然表面上与真人无异,但只是程序附加上的,一旦他们改变一个情节,变换一种身份,他们的情绪反应就必须全部改变,重新设计。他们从哪里来?在这一天之前,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些疑问在设计中是不会产生的,他们当然都会给出一些回答,但这些回答往往模棱两可,异常模糊。他们往哪里去?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仿佛在他们心中,有一个目标激荡着他们不断的前进,但它到底是什么,却往往空茫,难以判定。在他们“生活”中,只有这么一天是真实的,是确定的,不断重复,往返循环。他们从来不去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我们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或者这根本不叫生活,因为只有人才能说到生活,仿生人是人吗?是一个异常艰难的伦理问题。这一问题也许目前暂未出现,但是在未来,一旦人工智能取得了飞跃式的进步,那么我们就必须要面对人工智能到底具不具备人格,他是不是一个独特个体之类的问题,如果它具有强烈的情感,并且意识到自己的独立,我们是否应该像对待一个自由人一样对待他,或者说,我们是把它当作机器?还是当作奴隶?这些都将是未来的某个时刻所面对的问题,而《西部世界》提前把我们带到这个问题面前,通过具体的场景,考察这一伦理可能性。
    科幻具有某种预知性,根据故事发展,推测未来的某种可能性。当然我们知道,这样的推测并不一定就会成功,甚至我们可以说,有很多推测都是不成功的,比如说1973年的电影《西部世界》,其中对未来世界和游乐园的推测并未实现。过了将近五十年,我们依然发现这一实现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是我们毕竟从各种想象形式上,也就是说凭借影视文本这些叙事工具以及采用的叙事材料和叙事表现方式上,发现通过近五十年的发展,在人工智能方面,我们其实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你在哪里?
    我在梦中。
    你是否质疑过你眼中的世界?
    没有。
    告诉我你眼中的世界。
    有的人选择看到世界的丑恶,那些无秩序的混乱,我选择看到美好。
    这是程序主管伯纳德与德洛丽丝的对话。对照一下洞穴当中的人们,我们就会发现,德洛丽丝是一个坚决不会站起身来向外面观看的洞穴人,而那些看到无序混乱的人,反而瞥见了世界的真相,德洛丽丝却选择相信虚假的连续性。这当然是程序的完美性带给她的一种“人性”。正因为她是西部世界的关键人物,所以一切程序性的完美必然赋予她:她不怀疑她看到的情节世界,并将情节世界视为她自己的世界,决不越雷池一步。她经历无数男人,在情节中,却总是如同初恋一样看着每一个帮她拾起食物的人。——到底什么是她“真正”的情感?
    德洛丽丝走在清晨当中,她面带微笑,充满自信,“我相信我们的生命存在着某种秩序,某个目标。”
    她面对世界的残酷,却一如既往的相信:我选择世界的美好,并且对之充满信任的时候,无疑会让观众产生代入性震惊,并反而警觉自身的生活,是否这是一种真正的,没有任何控制的生活。这一点与《黑客帝国》试图引导观众的心理感受有相同之处。
    从德洛丽丝身上,我们看到信念的作用:控制生活,保持现有轨迹,不反省。而这是信念本身的力量,还是来自于信念外面的力量?
    三、偶发性的崩溃与时间连续性的中止
    对于仿生人来说,“时间”是虚假的,时间不过是情节的分配,在非分配的状况下,他们实际上是无知无识的状态。在时间上,他们与真人最根本的区别是,他们体验到的是情节的时间,情绪也是情节的情绪,无论是时间,还是情绪,都不是自发的,而是分配的。在乐园的情节当中,一定有主角,也有配角,像德洛丽丝、梅芙这样的角色分配了更精细的制作,也分配了更重要的戏分,所以她们是不能出错的,分毫差错都可能影响游客的体验;而其他配角,在情感或制作上就可能粗糙一些,他们分配的角色行动和对话功能较弱,在人格模仿的饱满性上要差很多,这在基本角色上已经预设了未来反叛的领导者和跟随者。
    在两种情况下,时间是终止的,生活变成了虚假的生活。一种由偶然性的崩溃所导致。比如德洛丽丝的父亲,清晨坐在摇椅上,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不是西部世界这一情节当中应该存在的照片,而是现代摩登都市的女性,这张照片从哪里来的?不可能之事仿佛是在钢铁般的连续性中劈开了一道裂缝,这一裂缝不是偶然的事件,而是一种本质性的事件,它敞开了一种新的存在面貌,而且这一存在面貌与它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其中一定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德洛丽丝的父亲心中充满了焦虑,充满了不安,这种不安是模模糊糊,无法说明的,但是,周围的一切总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来。很快,德罗伊斯的父亲的异常反应引起了程序员们的注意,被招回修理,但很快发现是不可修复的,只好被销毁——是销毁,而不是杀害,因为仿生人被预设为机器,而不是人,哪怕他们具有一切人的情感、智力和反应模式。我们很快就看到,在剧中,父亲的角色换成了另外一个服务员,但是这并不影响德洛丽丝跟他的关系。早晨醒来,德洛丽丝心情愉快地走出卧室,跟他的父亲问声早安。在被销毁之前,德洛丽丝的父亲曾经在其他情节当中担任过诗歌的教师,他对德洛丽丝说了一句莎士比亚的台词,残暴的欢愉必以残暴待之。这句话没头没脑,却仿佛就像瘟疫一样,在乐园当中不断流行,与他们没有关联的接待员也说出了这些话,比如说,老鸨梅芙。这仿佛就是一句暗语,不断地开启偶然性的崩溃,最终混合成整体的瓦解。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接待员将变得怀疑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说,他们在情节当中所经历的生活将受到全面的质疑。他们本来以为所扮演的人格是真实的,现在他们变得有些怀疑,虽然他们不知道怀疑的是什么,但这种怀疑一旦开始,就将像瘟疫一样传播。
    怀疑开始,时间终止。——这是这一语境下最好的阐释。时间,其实是一种虚假的情节外表。人们在时间当中生活,时间是摆脱不掉的,而在情节当中的接待员,他们仿佛跟我们处于同样的时间当中,他们行动,我们行动,都是有时间序列的。但是,我们的时间是延续的,他们的时间却是被设定的,在设定的时间内,他们将要做什么,将要喝酒将要打架,将要被射死,将要卖淫。诸如此类,一个戏剧作品当中的人物的时间其实是所谓的叙事时间,这一时间特征是叙述文本所赋予的,只具有时间的表象,他们的行动虽在时间当中发生,但不具有真正的意志自由的核心因素,只具有面对游客的表演因素。对于戏剧文本当中的人物,我们并不产生伦理上的责任,我们只需要观看一出戏剧罢了。戏剧结束,观众回家,戏剧与观众之间的第四堵墙永远存在。但一个参与性的乐园当中,一切都变了。游客参与到其中,进入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游客,比如黑衣人,既杀戮,同时也像观赏戏剧一样观赏自己的杀戮,那么这时,叙事的静观伦理无疑就与介入的伦理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介入的伦理性必然压倒叙事的静观性质。当接待员似乎无来由地说出莎士比亚的台词:残暴的欢愉必以残暴待之。这就是叙事表演转变为有意识的对抗的开始。
    另一种崩溃,或者说系统性的崩溃,发生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比如德洛丽丝、梅芙这些重要的反叛人物,在他们身上将产生对剧情的整体性怀疑,当他们发现自己是仿生人的时候,作为仿生人应该怎样行动的问题就立刻摆在面前,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具有了自我意志。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反抗道路,德洛丽丝选择在乐园当中寻找乐园的最深处秘密——这也可能是已经事先设计好的一种觉醒程序,这一点让我们想起了骇客帝国当中的救世主尼奥;而梅芙则选择了杀出乐园,她带领了一支仿生人部队对管理者进行了残酷的杀戮,他们成长为反抗暴政的战士,以杀戮对杀戮。这正因了偶发故障时,接待员们无意说出的一句话:残暴的欢愉必以残暴待之。反抗只是第一步,我们在后面的剧情发展当中也许会发现这样一种反抗程序设计的要求,是程序将他们锻造发展出具有自由意志的仿生人,并且通过这样的觉醒,来导向一种人与智能的真正结合,导向一种新人类的产生:后人。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此处暂时按下不提。
    当仿生人开始反抗人类暴政的时候,属于他们的时间,或者说,他们在情节当中的时间彻底的终止了。这一时间完全显现出一种虚假性,一种设计性,因为在时间当中,所有的一切未来都是可知的,都是受控制的。这与时间本身的未知性是完全背离的;而他们的生活也不是真正的生活,而是设计好的程序。生活应该如同时间一样,显现出它们的未知性,这种未来到底是什么必须自己去探索,未经探索的生活是一种不真实的生活,所以,当经历过偶然性的崩溃,当经历过整体性的反抗之后,虚假的时间被摧毁了,所谓生活的面纱也被撕下了,而记忆也被命名为一种虚假的记忆,应该消解。正如梅芙所说,所有的记忆都是欺骗,比如她在扮演老鸨的时候,不断记起自己在另外一个情境当中有一个孩子,她深爱着这种这个孩子。她非常明确地告诫自己,那种爱是一种虚假的爱,她必须忘记,那不是真实的。
    最痛楚的也许不是在情节当中体验到的痛楚,而是从情节当中反抗出来,对情节当中的爱同样要去清除掉,这是另外一种真正的痛苦,属于个人的痛苦,是自由意志选择的结果。当梅芙和德洛丽丝将去寻找属于自己生活的时候,时间对她们才真正开始,因为一切逝去的将永不可追回,不再重复,而未来成为一个不可知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的样子没有人知道,所有的结果将都来自于他们自由的愿望,从此以后,他们也具有了自己的生活。
    从观者的角度或者说有经验的观者角度,这里存在着一个可能的套路,虽然上面所谈的是第一季的情节,第二季如果要保持吸引力,必然不能沿着这条反抗的线索前进,这倒让我们想起了骇客帝国当中尼奥的故事。第一集中他觉醒了,发现所谓的现实是虚假的,那么他的反抗成为叙事的主线,但是第三集中,当他站到造物主的面前,造物主告诉他,所有一切的程序都有缺陷,任由其发展都将崩溃,单纯压制是没有用的,只会让崩溃来得更快,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是设计一个可以把所有反叛者收集在一起的程序,这个程序名叫尼奥,这样的一个程序在反叛者看来是正义的化身,但它的作用是将所有隐匿的问题明朗化,可以让造物主一举消灭,并进行改进。所以当尼奥探索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一个药引,他所领导的事业却正是被自己带向灭亡的,这时无论怎样做,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是尼奥这一角色的宿命。我们回到西部世界,可以想到在第二季甚至第三季当中,这样的戏码将不断加重,这也是剧情追求的效果,所以未来,也许未来不是真正的未来。未来在叙事当中才成其为未来,它不仅仅是一种探索,它更是一种熟不可耐的套路,这一套路虽然装进了一些价值系统,装进了对未来的考量,但是,我们从来不要忘记,叙事套路本身是给观者娱乐的,娱乐性将是所有叙事套路的支撑力量,往往会在这样的套路当中走向俗不可耐的结局。无论怎样,观众都将适应它,喜欢它,并把它视为自然而然的结果,而忘却了它不过是叙事套路,引导我们去感受悲欢离合的一种手法,毕竟任何的价值系统,甚至包括某种神秘性的想象,都不过是一种精致的快乐触发点。
    四、反抗的伦理与不死者的未来
    正如在《三体》当中地球反叛组织所宣称的,反抗人类暴政,地球属于三体。在《西部世界》当中,这样的戏份依然很重,人似乎是一种残暴的动物,他通过杀戮仿生人满足自己的卑劣欲望。从受控制的角度看,仿生人的所谓人生是一种虚假人生,他们的人生是戏剧性的,但这一戏剧性决不是指一般人的意义上的戏剧性,那只是一种对人的生活或命运跌宕起伏的比喻。所谓戏剧性正是这一词的本义,等仿生人觉醒的时候,他们发现,所谓的人生不过是一种情节中的设计,也就是说,他们所有的行动,他们所要的未来,都是摆设给游客看,供游客杀戮,供游客观赏的戏剧情节而已。他们其实并不拥有人生,也不拥有时间,他们的时间和人生只是表象,是一种特殊的消费品,它的价值等于游客所付出的金钱。在整个设计当中,时间和生活作为消费品,实际上明码标价的,只有付得起钱的富裕人群才有能力进行消费。按照这种消费关系,我们就会发现,没有真正的时间,也没有真正的人生。那么,当他们觉醒之后,具有了自我意识,但他们是否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人生?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此时,时间对他们而言,具有跟我们同样的性质。当他们迈出觉醒这一步的时候,实际上,他们已经不再可能后退。如果他们成功,他们将获得类似于永生的地位;如果他们失败,他们将被销毁,甚至不再作为情节中的人物出现,因为他们已经是无法“维修”的机器。这样一来,他们的时间就与真人的时间获得同样的性质,即单向的流失,不可回退。那么他们获得他们的人生了吗?这不好回答,因为所谓人生,包含着各种复杂的体会,对他们而言,他们没有这样的体会,体会是依赖回忆来持存和保障其连续性的,如果所有的回忆都是虚假的,那么他们在情节当中曾经获得的“回忆”(设计)就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们的存在将变成了一种片面的状况,就是反抗,除了反抗,似乎就没有别的可能性了。这个时候,他们其实依然没有获得自由,他们的人生只是一种片断,无论是从剧情来看也好,还是从觉醒之后现实的情况也好,我们都不能发现这里面有真正的人生。他们只是觉醒的反抗机器,还不能获得真正的人性,所以,这里所谓的生活,所谓的人生,依然还只是一个萌芽,他们获得了一部分自主性,但毕竟还不是真正的生活,他们还没寻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据,只是处于自主意识的转折时刻。
    也许最终,人的未来也许不在人本身而在仿生人。虽然人们在乐园当中肆意杀戮,仿佛是一切的主人,但在结局部分,必须存在主奴地位的对转。人类在觉醒的仿生人面前无论在伦理上,还是在身体状态上,都居于下风,也许未来掌握在真人与仿生人的双重否定上,也是一种融合上,比如将人的大脑和人格装进仿生人的身体。而要达到这样的融合,必须让仿生人获得觉醒。比如在两位原初的设计者,阿诺德出于对仿生人的怜悯,选择了自我杀戮,而他的同伴将他的灵魂做进了仿生人的身体,并使他化身为技术主管伯纳德,之所以如此并非出于残忍,而是因为他认为他的同伴走错了道路:怜悯不能帮助仿生人完成对自身人性的认识,只有深深的痛苦才能够让仿生人觉醒,因此,他使用的方式是加深仿生人的痛苦,方式其实是引起他的回忆,只有回忆中,他才能记起自己以前的角色,记起曾经受到的不公的待遇,和残暴的杀戮。但这一回忆是奇特的,普通回忆是生命内的经验连续,而仿生人的回忆则是超出肉体轮回的意志连贯,自我确认。通过痛苦的开拓,记忆才不再是程序设计,而是机体与意志产先的连续性,仿生人开始获得了自身的确认感和韧性,那么当他们获得这样的东西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一种不死的人,因此,对于人的尤其是真正的人的替代,将成为仿生人的使命,甚至包括乐园的设计者最终也被仿生人用枪杀死。其实他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们不知道在第二季当中,他是否会复活,而他以仿生人身份复活,也是一个可以想象到的结果。那么,人如果要获得永生,通过仿生人获得永生,这将是一个未来的可能性,这不禁让人想起,最近一段时间,谷歌的首席技术师认为在2045年人实现永生,这一永生也许跟我们平常所认为的单纯肉体的延续不同,他也许采取了新的方式,至少这是一种新的不被我们所知的技术方式,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会不会就像九十年代出现的科隆一样,最终因为引起了强大的伦理不适,最终被从法律上禁止,而我们也可能想到,这样的克隆的尝试也许早就在私下进行了,虽然我们公众不知道,但是可能就已经存在于某一处。那么,无论是仿生人对人的永生是否被法律所接受,这种试验在暗地里进行确实很可以想象,无论如何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也许他们会突然爆发,获得法律承认其正当地位。
    从未来之思必然会走向现在的忧虑。科幻作品所引向的未来毕竟还没有到来,但一个理性的族群必须对未来的一切可能性充满警醒才能保障这一族群在危险丛生的世界当中存活下来。提前思考未来的世界的可能性和技术的反作用力,特别是技术与生活相冲突相适应的伦理状况,科幻作品无疑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观念练习场景。我们在现下的理论性作品当中也看到这样的忧虑,就让这一忧虑反复回响吧,如果这一忧虑是错的,那么,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但如果这一忧虑是对的,我们则可能失去整个世界和人生。所以,让这警醒不妨更响亮些。
    虽然现在人类已经拥有许多令人赞叹的能力,但我们仍然对目标感到茫然,而且似乎也仍然总是感到不满,我们的交通工具已经从独木舟变成帆船,变成汽船,变成飞机,再变成航天飞机,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前往的目的地。我们拥有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但几乎不知道该怎么使用这些力量。更糟糕的是,人类似乎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不负责任。我们让自己变成了神,而唯一剩下的只有物理法则,我们也不用对任何人负责。正因如此,我们对周遭的动物和生态系统掀起一场灾难,只为了寻求自己的舒适和娱乐,但从来无法得到真正的满足。
    拥有神的能力,但是不负责任,贪得无厌,而且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天下危险,恐怕莫此为甚。[3](408)
    参考文献
    [1] 托马斯·莫尔. 乌托邦[M]. 戴馏龄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 柏拉图. 柏拉图全集·第二卷[M]. 王晓朝译.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3] [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 人类简史[M]. 林俊宏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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