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淘的小说有趣且“安全”,像是牙尖嘴利的好闺蜜陪你看戏,场外插科打诨让你过足戏瘾,又让你在临界大悲大喜的关头全身而退。与我们这个时代 烂熟于心的许多情感故事相似,她也写适龄女青年不谈爱情的痛定思痛,写少女心的最后一缕余烬,写婚姻功利主义,却少有那种文艺腔泛滥的喟叹与忧伤。生活的 后果是已经被过滤掉的,小说既不毁坏什么,也不打算建立什么,甚至也无关于再现,只是为了说出而已。这是马小淘式的“说”,四两拨千斤,从日常生活里腾挪 出小传奇,它一面成全了她最具辨识度的个人风格,有着被批评家津津乐道的戏仿反讽与语言狂欢,一面又容易让人看轻,如同她自己最熟悉的播音行当那样,先声 夺人,背后的杂音和沉淀,反倒被忽略了。 如果说脱胎于青春文学的创作总有一个“寻找”和“漫游”的主题,马小淘小说的叙事动力常常是“后退”。刚刚进入职场,与男友欧阳雷感情长跑数年 的林翩翩,发现电台领导竟然是自己大学时代的偶像叶庚,于是暗恋变成偷情,故事却没有往相爱相杀、妒忌背叛的言情戏码上发展。林翩翩校园时代的少女情怀还 来不及死灰复燃,就已经自觉选择在克制中捍卫现实。她不爱欧阳雷,但“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她爱叶庚,但“完美是个圈套,相安无事就好”。就像林翩翩的 娃娃脸被隐藏在成熟的电台声音下,她还未阅尽沧桑,已经做到心如止水。这种后退的姿势,仿佛一块磁石,把小说中的人物都吸引到环形跑道上,即使那些奋力向 前的人,最终也会返回起点。作为《不是我说你》的姐妹篇,《你让我难过》中的林翩翩对闺蜜戴安娜死心塌地被男友祸害的人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她同样大 度成全着有妇之夫的正牌婚姻。抛开男女间、闺蜜间、父女间的冲突磨合,两篇小说标题中的“我”和“你”都可以只指向林翩翩自己。马小淘笔下的情感故事其实 是女人们的独角戏,她们端坐在一间玻璃房子里,那些戏剧化的人来我往,完全敌不过她们头脑中的漩涡,她们为自己制造困境,又启动自我说服的引擎,圆一个退 守现实的有理可依。 这种独角戏最精致的发挥是《春夕》。马小淘善于抓住那些让现实失衡的黑洞,“春夕是谁”,这个问题不仅误导着江小诺疯魔了一般追查男友钟泽的初 恋,也误导着读者忘记小说的起点。这不是一篇为爱痴狂的小说,江小诺爱上钟泽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她对这份“爱”的投入甚至远不如她和前任徐子清斗嘴来得 起劲儿。《春夕》在技术上最精湛的呈现是几乎通篇的对话,跟贫嘴江小诺和徐子清的幸福生活相比,钟泽的声音更像一件安静的装置。是春夕的误导成全了“终 身”——“在三十岁的男人里找个没过去的不可能吧。没胆量孤独到残年吧,那么,结婚吧。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罗生门式的叙事圈套,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心理 描写,这些都显示出马小淘少年成名、长期积累的成熟技艺,但《春夕》显得有些矫情却又真实动人的,还是一颗少女心。爱情中的自恋自导自演,因为渴望把握不 确定的未来,所以要对过去刨根究底,尽管小说依旧以轻松自若、看破红尘的腔调收尾,《春夕》还是在退守实用主义的生活逻辑里保留了一点“天真”。 然而早在《琥珀爱》的纯爱故事中,人和人的距离感和情感错位,已经暴露出小说家不得不借上帝之手守住理想爱情的迟疑。马小淘笔下的女性形象都很 强大,她们孤独但不感伤或焦虑,孤独是她们站稳脚跟的出发点,在杀入生活之前,她们已经与生活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可以把一切意外都纳入一套元叙事中。在 《两次别离》里,谢点点比林翩翩们退后得更加彻底,她准备嫁给朱洋,只是因为明白得过且过的道理。谢点点的语言更加戏谑,“爱情也没什么了不起,太较真换 来的无非一身疲惫。何况活着总是疲于奔命,纵使没什么野心,无意飞黄腾达,每天还是要起早贪黑讨生活,哪有心思琢磨什么山无棱天地合的大手笔。那都是有闲 阶级干的,伤筋动骨上天入地,劳心劳力破坏免疫力。”《两次别离》妙在脱轨,生活刻板的朱洋居然在与谢点点旅行日本的途中闹失踪,这段与生离死别毫无瓜葛 的感情,竟然必须面对一场客观存在的别离,它甚至成为一个生产“爱”的装置,让冷静理智的谢点点动了“情”。而《两次别离》更妙在回归,朱洋再次出现,他 不告而别的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谢点点只需要一个解释,为她的脱轨之旅画上一个句号,让她回归自己关于爱的信条。在这个信条里,朱洋给所有食物抹上花生酱 的古怪,与他迷失东京的离奇,都不足以撼动谢点点的私人生活。如果说《两次别离》也是马小淘小说创作道路上的一次偶然脱轨,让谢点点们从预先设定的理想生 活中感到了动摇与不安,那么饶有象征意味的是,马小淘把最初在《今天》杂志上发表时使用的《迷失东京》一题,改成了《两次别离》。“迷失”终究只是朱洋们 的事,它不能成为谢点点们的终途。最后,叙述者还是和那些小妇人们一起,用小说的长度将生活中不可捉摸之事一点点赋形,自圆其说,再在她们“自己的房间” 里袅袅生烟。 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是马小淘小说让人读来安稳的原因。它不是指女性主义文学的解放意识,也不是评论家指出马小淘小说中的宅女情结,而是指她经 验世界的方式。“文二代”、新概念大赛出道的写作新星、祖籍东北、北京长大、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的高才生,被马小淘那些活色生香、金句迭出的语言逗乐,一 面看她丰富的简历,会以为她是一开腔就纵横捭阖的狠角色。但事实上读马小淘的散文,你更能读到她的乖巧端正,她的细腻悠扬。马小淘一直为《美文》《名作欣 赏》等杂志撰写专栏,“爱到死,爱不死”、“小说之后,电影之前”,专栏名既是她通过文学艺术观望世界的方式,也是她喜爱的人生母题。《胭脂扣》《苦月 亮》《撒玛利亚女孩》《夜访吸血鬼》《了不起的盖茨比》《东京塔》……面对这些风格各异的作品,马小淘并不追求多么深刻的哲理阐释,反倒把那些可能并非罗 曼蒂克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故事,都一股脑放到平凡人的朴素感情中去体会。研究一个作家的阅读史或小说讲稿,常常能看出作家处理生活素材的方法或原型。马小 淘阅读女作家的人生故事,她读出萨冈的轻盈、乔治桑的凌厉,张爱玲的孤傲与对美的偏执,她在《人间腊月天》里记萧红,“多少始乱终弃的男人,多少不在计划 内的孩子,多少颠沛流离,多少爱恨情仇,多少鱼死网破”。这样的读法大约要被专业研究者质疑是“脱历史”的一味抒情,从这一点看,马小淘也的确是在一个较 小的格局里阅读和写作,但或许正因为她经验现实的方式是自给自足的,她才有了一个不易被大众生活或精英意见搅动的支点。 这一支点让马小淘的小说即使在写实与热门话题的护航下,似乎仍显得不够“深刻”,例如她近期备受好评的《毛坯夫妻》和《章某某》,也算写到“北 漂”和“Loser”,但批评家还是更多从“宅女”或“小资”的保守性视角,期待小说家可以驱赶她笔下的人物去正面强攻现实。然而,如果看到前述马小淘创 作中一以贯之的“退后”姿态,就会发现《毛坯夫妻》和《章某某》创造了另一种可能。同样是全知视角,这两篇小说的内聚焦叙述第一次偏离了女一号。《毛坯夫 妻》开篇第一句是“雷烈看着熟睡的温小暖,觉得她越长越像猫”,《章某某》的第一句是“听说章某某被拉走的时候嘴也没停,还在念绕口令”——这不再是能让 读者有直接代入感的独角戏,读者只有通过温小暖的丈夫 “雷烈”和章某某的老同学“我”,才能走进女主角。而这两个叙述者恰恰是不可靠的——雷烈爱小暖,但为生存摩拳擦掌疲于奔命的他,并不真正理解甚至厌倦温 小暖的自我隔绝与随遇而安;“我”是见证章某某从大学时代追梦再一路坠落到悲剧婚姻里的舍友、闺蜜兼伴娘,但其实又只是看客,有幸能在同学聚会上参与最有 料的话题。与雷烈或“我”相比,温小暖和章某某无疑是弱者,她们终将被时光扫荡到时代之外,如同“章某某”的名字滑稽得只剩下一个躯壳。但反讽的力量也在 于此,正是这两个有叙述能力的强者,在带着我们走近温小暖和章某某。 马小淘是用搭积木玩具的耐心在展示温小暖的生活美学,北京城东郊五环外的毛坯房里,精致的西式早餐,高档装修的厨房和厕所,再配上一个黑白颠 倒、衣容不整的待业女青年,温小暖的一切“错位”只在等待一个契机去照亮。在雷烈前女友沙雪婷的别墅里,本来也令人体恤的雷烈们的积极进取,像一盘快进播 放的录影带,被直接跳到中产梦实现后的华丽定格,对比沙雪婷笑贫不笑娼的市侩庸俗,温小暖和毛坯在勿忘初心的坐标轴上被重新定位,以曾经的梦想和青春为 名,自然是既朴素又磅礴。这个戏剧性的翻转并不离奇,可以假想,如果这对毛坯夫妇去拜访的是一个蜗居地下室的“北漂”,即雷烈口中那个有些复古却误用了的 词——真正的“劳动妇女”,小说又会朝哪一个方向去发展。《毛坯夫妻》就站在进与退,树碑立传与反讽之间。温小暖用的仍是做西点、饮食男女一类“小确幸” 的小资情怀,却烹出了样板生活之外的怡然自得,似乎建立起与消费文化无关的生活美学。但回归家庭、回归现实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雷烈最后的心悦诚服又真 的是因为“懂”得了温小暖吗?还是只不过用“仿佛毕业就被冷冻”的温小暖,为自己圆一个青春不逝的梦?就像小说里突然出现的浪漫抒情:“学生时代的一切, 如今和他们隔了一层毛玻璃,那青春而刚健的旧时光,在回忆里模糊得只剩美丽和温暖。而温小暖不同……” “80后”青春文学的尾巴,仍以“怀旧”的姿态潜伏在更成熟的写作里。《章某某》的结尾,“我”对同学会上热烈回忆章某某的话题迟疑了,“我不 想在众人面前提起她,我甚至不敢再去医院探望,我怕她见到我依然无动于衷,目光回到《播音创作基础》课本上”。拒绝回忆其实是因为惧怕遗忘,这个疯了的女 同学、嫁作商人妇又被丈夫出轨的落魄女人,不应当成为故事的终点,她在回忆里被一点点复原,她是曾经的小童星、活在自己白日梦里的“鸡血章”、屡战屡败屡 败屡战,头上一直有根绳子牵引她不断向上。“我”大约就是马小淘以前笔下的林翩翩、谢点点、冷然们,她们以退守的姿势适应了生活,但又隐隐希望章某某可以 不转向,可以在必然失败里固守她的理想和尊严。很难说结尾的“怕”里,究竟有多少对章某某的同情或无奈,远离章某某,又是为了与怎样的自己保持距离。 马小淘在散文《北京的北,北京的京》里毫不讳言自己是别人眼中“温室里的花朵”,是“不折不扣的城市动物”,她立足北京、聚焦广电、站在20岁 的尾巴上向着青春和未来左顾右盼。很难想象,站在这种姿势上的马小淘,操着类同的素材,会写出徐则臣《跑步经过中关村》、或者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那 样的故事。但她看似无心、随意的写作,也会因为固定了圆心的进与退,有可能制造出许多别致的切点。马小淘说她喜欢那些轻盈、清浅,但又伶俐飞扬、疯狂的东 西,这让我想起日本前卫艺术家村上隆的Mr.DOB,马小淘的小说或许就像那个米老鼠头像的变体,有着米奇可爱的圆耳朵和大眼睛,又可能猛然在微笑中露出 尖锐的牙齿,让你大吃一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