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鱼禾在一起,是一场无法遮蔽、甚至可谓之盛大的“非常在”。那不仅仅是一个仪式,内容亦何其丰富。听她臧否人物,指点迷津,深有“盗亦有道”之感——在当今语言暴力以数百年未遇之张力铺天盖地的碾压之下,她的强势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在文字世界里,一方面是欲拒还迎的逃避,另一方面却是欲说还休的愤慨——她构筑了一个非常的世界,但又自信到执拗。也许,这是当下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共同处境:生或者死,已经不是问题。 剩下的问题肯定很多,也许并不轻于生死。离开文字,鱼禾的愤怒则变成了豪爽,那是一种汉子般的动静:要么呼朋引类,歌吟笑呼,极饮大醉;要么随手抓辆破车,不管不顾地奔赴远方,仿佛在另一重意义上奔向那个被她反复述说过的存在于“不同生存境况、乃至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之间的“天然的隧洞”。在她的阐释里,这个“隧洞”意味着写作者的个人经验与他人经验之间在某种深度上自然存在的贯通。她在几乎所有可以言说的场合,一再申明这种贯通所必须的条件。她认为这种贯通必然是在纵向而非横向的意义上发生的——不是作家的个人经验宽阔到了可以直接覆盖他人经验的境地,而是作家对自我经验的反思与开掘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必然会触及人类的共同处境。 我想,这也正是她把即将出版的散文集命名为“私人传说”的用意所在。 写作现实屡屡验证如是说法之准确。但更大的现实却是,因为较为普遍的反智倾向,很多写作者与这个目标渐行渐远。这个从事散文写作的人因为迷恋数学,常常喜欢以“坐标系”来抽象而精准地解释文学之事。对,她把写作者的精神半径放进了这么一个“坐标系”——它由思维的纵轴和经验的横轴构成。透过这样一个坐标系来判断疑难,她看到那个纵轴被一再忽略,必是感到了懊恼抑或愤怒。这些个“愤怒的葡萄”,被她生生地挑在笔端,并被调和成细碎而又庞大的思维盛宴。只是,盛宴未必可口,也未必易于消化。当我们被智慧和执著引领到一个振古如斯、于今尤烈的欲望现场,我们会从当初的目瞪口呆,迅速地奔向两极,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拍案而起。如果还有第三条路,那一定是思想者的羊肠小道,一如鱼禾所言,那是一条“钟情于坚硬的内生活,只听从内心的召唤”(鱼禾《在无限的放逐中我爱你》)的幽僻路径。 我始终认为,对于一个有思想的写作者而言,幸福不是出其不意的惊喜,而是把握在手的笃定和坚守——这是思想者的特权,而思想者的特权是永远不应该被打倒的权力。几乎每个人都有凭窗远眺的权力,可是思想者的凭窗,往往会成为一个事件和记号,他们能让运转自如的世界骤然停摆,听他们低声喝问:“你凭什么自称和它们不同,你犹疑的过程,为什么这样长?”(鱼禾《前提》)这是哲学之问,读到这句话的任何一个人,肯定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窗外。但意义不止于此。她说:“我不相信经验。在迥然不同的历险中,时光永远不会给我们回头路,走过的,仅仅可能留下伤疤一样的痕迹。经验不曾以有效的方式支持过我。我确定支持力另有来源。”(鱼禾《逃离》)当自我质疑转换成为对于私人经验乃至全部过往的质疑时,我们得到的,是廓而忘言的欣然还是披坚执锐的勘破? 在鱼禾的世界里,总是有宿命般的悲情和好便是了的退让。对于她的性格或风格,这也许是一对矛盾,或也许,这是对生命之轮最智慧的驾驭。即使对未来了然于胸,也未必能够滴水不漏,否则,人生就是一场演出。罢罢罢!即使是一场演出,谁又能算计出有几多心血来潮时的汪洋恣肆?念兹在兹耿耿于怀的,不过是那个在“戏眼”里丝丝入扣、荡气回肠的认真罢了:“我总是出行伊始,即遇岔口。当一种测验突如其来,没错,我总是一眼看穿,原来我所做的这些决定,它们的理由如此微弱,呵口气都会坍塌。是啊,是啊……尽管不情愿,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早已没有权利随心所欲。人生到了这个段落,真正想做的事已经屈指可数,我知道这心意有多么专注;但是该做的,却是性命攸关的事。”(鱼禾《前提》) 惜爱自由的鱼禾,她的信念和坚韧却又从自由里旁逸斜出。因此,“自由”被说出来有几分令人怀疑:“自由,正是一种在内心消除秩序的能力。”(鱼禾《逃离》)这话我举双手反对——自由实与秩序无关;甚至在她所想往的“绝对的孤独”里,自由也无踪影。因为自由没有绝对,也拒绝绝对。这个喜欢“以趺坐的姿势盘靠在窗台上,陷入冥想”(鱼禾《摧眉》)的家伙,她果真是矛盾的!在她搭建的词语的深沟高垒里,我常常沉迷和彷徨,我宁愿相信那是一种深深的陷落。因阅读而产生的丰富和荒凉,使我终于相信了一个人也可以地老天荒。只是……我依然记得,当我读到斯人笔下父亲去世后那一段文字——“他的肉身已经化为泥土,什么也不需要了。他也不会再有期待。从今以后,我们即或有所成就,也只是给自己的了。”(鱼禾《乡愁,或另一种乌托邦》)——顷刻之间泪流满面。父亲是她自己的父亲,但这化为泥土的父亲,又何尝不是所有丧父之人的父亲。人与人也许很远,但是终究,人们会痛在一个地方,那厚厚的遮蔽之下,是柔软的亲情,是只能饮泣和叹息的黯然,既无关秩序,也无关自由。 鱼禾的行走姿态,一直为我所迷恋和欣羡。她只做她所认定的道路上的自己——这话不管听起来有多么决绝和孤傲,但她持之以恒,而且那姿态始终是她一个人的,别人无法复制。重要的是,鱼禾没有授人以渔,好像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她只授人以鱼。在这个“巨星”当道、“大师”横行的世界里,这很好。南方有嘉木,北方有佳人,当然,亦有鱼与禾。鱼与禾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她本姓马。她说马是一种与梦想有关的动物。据此人酒后醉谈,在上古时代,有一种眼睑皆白的马,名为“鱼”。她说,啊,那是一种会飞的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桩“私人传说”,但总是如此,鱼禾的轻描淡写和浓墨重彩,内容远远溢出形式之外——我谓之饱满。也许,真正读懂鱼禾的人,更有成为一个好作家的可能——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毕竟,没有谁不渴望像鱼一样自在,像禾一样踏实;没有谁不想以非常之在成就传说,让自己的一生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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