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戴来相识于2002年,这一晃已经十五年过去了。那时她还是个小青年,瘦气气的,虽然为人妻母,但是做派上仍是少女样,青涩,腼腆,讷言,和人相处时她很紧张。为了掩饰她的紧张,不得已她只好抽上了烟,很娴熟地,她一边抽着烟,一边架着腿,时不时她会颠两颠。 从不主动说话,你问她一句,她就回答一句,用的都是电报体。她那次得了“春天文学奖”,我过去捧场,中间人说,你过去见见她吧,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于是我就去了,没想到是这么酷的一个人。后来果然成了好朋友。 这次相见的结果,便是我们分别给中间人打电话,表达对彼此的好感(感觉中间人像是做媒的),于是这事便成了。恰逢那时我晃在北京,她呢,抛夫别子跑来社科院当访问学者,再加上一个混在北大的吴玄,我们仨便常常一起玩了。 关于她念社科院的事,我想简略地说一说。戴来的文学履历,除了作品之外,游学、念作家班当是重要一项。我不知哪儿得来的印象,她是年纪轻轻就出来晃荡了,以念作家班的名义。二三十年间,她念过复旦班,鲁院班,社科院班,尔后又是鲁院班,又是复旦班……两年前,她差点念了人大班,我打电话给她:“真的要念吗?”老大不小的人了,我总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 戴来是没这个障碍的。大抵她一直是那种小女生心理,年龄对她不在话下。书,她无所谓念不念,可是念了,出来晃几年,会会老朋友,多喝几顿小酒,说两句戴式俏皮话,在她看来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说到底还是玩心不泯,她的玩心估计到老都不能止。 她的写作也是这样,跟玩儿似的,其实不大认真。一直以来,这也是江浙文人的传统,文艺本是玩出来的结果,玩累了,乏了,静思有些心得,这才跑到书房里写几笔,画两下,以为这也是责任心所在。就好比花眠柳宿的人,难得回趟家,对待妻妾总归要温柔些,就当是换个新鲜。 我喜欢这态度,很逍遥的。十几年前我在南京的时候,尚能感到这股逍遥的余风,现在当然难得了。现在,普遍一股冬烘的文风,很重的,凡事追求意义。其实意义本来不存在的,是外在的,诠释出来的,不比有趣是从文字里生出来的。 我的意思是,文章首先得有趣——无论是言辞的有趣,还是思想的有趣——尔后才有可能生发意义,然而现在,一切全反着来了。我想,是整个的社会风气,也许说到底还是人的原因,太急了。平庸,板正,或是左右逢源,直奔目的而去,这中间都顾不上说两句玩笑话。文学的建功立业也罢,追求功名利禄也罢,这都不打紧的,打紧的是姿态,不好吃相太难看的。 还是回头说戴来的有趣吧,这在我们这时代算是难得可贵的品质了。我因为这些年来,眼见有趣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想到戴来的时候,常常心里很温润。“戴式有趣”是有它的别致之处的,一般女性的风趣,要么是伶牙俐齿,要么是性感妖娆,总之从男人的角度,是要可观可感,可把玩。戴来不是的,她的有趣是没有性别的,像有一种孤独的小孩子,她有本事自己跟自己玩儿,咿咿呀呀,口水哩啦,玩起来也真叫一个“嗨”——某种程度上,她本来也是个小孩子,一直赖着不愿长大,儿子南南常批评教育她。他们虽是母子,却形同兄妹。有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出门荡秋千,戴来刚坐上秋千晃了几下,南南在地下跟她打谜语,说,一个妇人坐在秋千上晃荡。 戴来,1972年10月生,苏州人。著有《练习生活练习爱》、《鱼说》、《亮了一下》、《关系》、《一、二、一》等书籍二十余本。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部分译成英、法、德、日、俄、意等文字介绍到国外。曾获首届春天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短篇小说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等。 戴来还未及回答,南南在地下拍手笑道:“妈妈,原来你是荡妇啊。” 后来,戴来把这笑话讲给我听,她实在是津津乐道,又骄傲的,南南继承了她的衣钵,她是后继有人了。她惯用切口、暗语、隐喻,说的都是寻常话,却总有一种惊艳的效果。我和她做闺蜜的十五年,也是欢笑不止的十五年。 没有人相信,她本质上是个很内向的人,怕生,害羞,又拙于言辞,和她聊天是件很乏味的事,没观点,没态度,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只是讷讷说不出口。词汇量太少了。她一直没有学会成年人的语言,她偶尔评述人,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句式: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玩的人。这是幼儿园小朋友的语言。 她的语言系统是个奇怪的构成,分布很不平衡,一方面是枯槁的,一方面活色生香。平日里大家一起聊天:八卦、是非、碎碎念……戴来呆呆坐着,像个局外人。兴致好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接两句,则我们都要绝倒在地了。 很奇妙的思路。所以我曾经评价过戴来,她是正经话一句不会说,不正经的话层出不穷。所谓正经话,大抵是及物、落地、有所指,戴来的人生是无所指的,倘或一定要说个去处,我琢磨着当是风趣。她整个人就住在风趣里,把它当成安身立命之所,很自在的,玩文字游戏,搞偷换概念,得以把一切事物与“好玩”相勾连。有一次我逗她,是不是平时也要苦练基本功? 她想了想,骄傲地说:没有的,这个要靠天分。 她在这方面有足够的自信,大于对她的写作。戴来的“好玩”先说到这里吧,也许很多人没玩过——现在这个梗很流行,说某某人很好玩,另一个就会说,没玩过。我疑心这话的出处便是戴来,因为十几年前,我就听她唠叨过,这是典型的戴式语言。 戴来的可玩性当然不止说俏皮话,她还有一个喝酒。这个我就不展开说了,她反正是酒名很大,主要是酒风好、酒品佳,实实在在,不玩虚的。酒席场上的那套花里胡哨她不大会的,她只是默默地喝着,本着不主动、不拒绝的原则,直到把自己喝趴下。有一次喝着喝着,发现戴来不见了,哪儿去了呢?找遍了全屋,到底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她。原来她喝高了,就顺势滑到桌底躺了会儿。 喝酒之于戴来,可能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她真也未必好酒,我琢磨着她是喜欢喝酒的状态,把酒换盏,慢慢她就自由自在了。我前边说过,她其实是个内心很拘谨的人,收得有点紧,喝酒、说俏皮话对她来说是放松,让她无拘无束地混在人群里,就像鱼儿游进了水里。 戴来的写作也是一种玩儿,更确切地说,它是玩儿的副产品。客观地说,她的文字不及她本人风趣,究其原因,可能她是把写作看得太重了,她想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然而写作是最怕认真的,就好比谈恋爱,谁认真谁就死。因此在写作方面,我建议戴来还可以再放松些,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先喝上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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