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晚清末世到民国初肇,中国的社会结构、政治体制都有了革故鼎新的变化。然虽名之曰变化,实是新中有旧,某些甚至一成不变,恰如鲁迅《阿Q正传》中的未庄。普通民众的生活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徘徊游走于青石街巷之中。这种一脉相承的生存惯性即便有各种外来方式进入如教会、小火轮等,却难改其诗礼传家、崇儒奉圣的古老遗存。 出生于1893年的洪业就生长在这种传统环境中,他从父祖辈立身处世中懂得儒家的力量。对洪业而言,《论语》《孟子》并非只是教书先生摇头晃脑的灌输说教,而是引领内心的风向标。陈毓贤在《洪业传》里讲到年少的洪业考入山东师范附属中学后有同学拉着他逛窑子,只是洪业怕狗被吓了回来。回到宿舍休息时,恰好看到父亲留给他的信,让他勿要近女色,并说一个大丈夫应该有自己的标准,要立志为圣贤,有所不为,并留下“守身如玉,执志如金”之语。洪业读后出了一身冷汗。儒家先进的言词意味此刻或许更为切身地揳入了他的脑中,并产生清晰的焦虑感和愧怍感。一个人以后立身根基的确立往往形成于这种年少之际的当头棒喝。这类读书人以后有机会游学外洋,接受欧风美雨,东洋轨范,他们在思想文化、切身实践方面虽常有大胆骇俗之作风,然平心而论,按照傅斯年的说法,我们在安身立命处实实在在是一个传统中国人。 1915年洪业赴美留学,他像胡适一样怀揣着做国人精神导师的想法,希望能改造中国。这种群体身上的共性既可说是时势所激发,亦莫不是传统观念中读书人耳熟能详“达则兼济天下”的表达,虽然这批留学生们此时多是未达的状态。只是再造新国的洪业与其他人不同在于他不想显露锋芒,而选择了谦退避让。他觉得勇立潮头、摇旗呐喊常与揽权造势、争名夺利连在一起,而他想做的就是一些基本工作。洪业在自己未发表的小说里写了一个为了一个女人而离开神职的主人公,终其后半生仅在后台服务,不为大众所熟知。这未尝不可看作是他对自己的写照。他后来立下的“有为”“有守”“有趣”的信条就给自己划定了清晰的界限,其中“有为”就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对洪业来说“有为”意味着做幕后工作。像洪业这样的读书人我们很难把他和同时代的学者如钱穆、陈寅恪、顾颉刚联系起来上下比较。原因倒不在洪业著作之少或是影响力不够大,而在于洪业为人做事的卑以自牧。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义和儒家精神告诉自己,为人终须有度和谦退,更重要的是虔诚。 对于众声喧哗的民国而言,人们对孔子和儒家思想的看法可谓千般万种。尊孔读经、反孔弑儒,各样的尊孔、反儒无不带着复杂目的。孔子这尊大神恐怕已被各色人等敷粉过多而失去原初的面貌与活力,孔圣人早就是“棍子”罢了。相反由内而外的单纯信仰似乎成了少见之举。细而言之,信仰是一回事,实践又是一码事,二者并不完全协调。洪业的举动可谓“大醇无疵”。在抗战胜利的最后岁月中,那些曾与日本人合作过的中国人到处赠送礼物给日后能为他们说话撑腰的人。此时洪业服务的燕京大学毁损严重,师生生计困难。洪业想去会会老朋友,看看他们有没有收受礼物,他与邓之诚有这样一段对话: 两人谈起来,洪说有某人送钱给他,送了邓先生没有? 邓答:“送来了。” 洪问:“邓先生,您留下没有?” 邓答:“如果留下还吃这东西吗?”(洪业去看邓之诚时,邓正在吃早饭,其饮食是一大块窝窝头、一碟咸菜、一碟炒花生。) 洪问:“你不留怎么措辞?” 邓说:“煨莲(洪业号煨莲,是他到美国留学的英文学名William的同音异译,这或许可看作一种沟通中西的优美尝试——引者注)先生你措辞起来也许为难,我措辞很容易,怎么说呢?我问他送给了煨莲先生没有?他说有。他留了没有?他说没有。我就说那我也不留。” 《论语》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成了这段话最鲜明的注解,这背后其实是为人的大节不能亏。这也是洪业早先为自己立下的规矩之体现:有守。抗战胜利后洪业向往中国有朝一日有一个人道民主的前景,愿景传统儒家的力量能够保留。他希望弱势的国民政府能有所改变以挽颓势。可是无奈得很,中国在很长时间内淹没在革命与战争中,要革命还是改良,历史终是选择了前者。洪业认为以后的时光里可能不会容忍他珍重的儒家信念,他觉得他应该离开了。1946年4月“腐败”(洪业留美期间的一段时间里时兴把引用孔子话的人一概称为“腐败”。)的洪业离开了中国,至此再未回来。洪业后来在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看报,读到大陆的“批孔”言论,出来时竟在图书馆大门前跌了一跤,为此有学者评价洪业,“从小受西方教育,又信仰基督教,但内心深处始终是一位彻底为中国文化所融化了的读书人”。 陈毓贤在《洪业传》里以带着一种挽歌的笔调描写这一代读书人的及身而绝。这代读书人受过东西方双重教育,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整理做了大量工作,又能在个人出处进退的关键节点谦退有守。尤其是陈毓贤对洪业的一句叙述打动了我:“洪业到晚年对什么事都仍兴致勃勃的,谈起往事虽相当激动,却令人感觉他心灵深处有一片宁静,是种尽了责任后对人对事皆不苛求的宁静。”我不禁想到一句古话:“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这样的人以后难得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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