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之世,仰慕梁漱溟、熊十力、沈从文、金岳霖、牟宗三诸大家的人不计其数,而很少有人知晓林宰平。在梁漱溟、熊十力乃至张中行、吴小如等名家心目中,林宰平先生的品行值得信任和令人尊敬,是民国时期非常了不起的一位学界伯乐。 发现沈从文 1925年5月8日,正在北京试图通过写作闯出一条生存之路的沈从文突然间激动万分。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报纸上称赞他的文章,这个人就是学界颇为知名的林宰平。 沈从文当时虽然已开始在《晨报》发表文章了,但他穷困潦倒,竟然没有钱去买报纸。林宰平(报纸上署名为“唯刚”)发表在《晨报》的《大学与学生》一文,是沈从文的一位朋友看到后专门送给沈从文的。文中写到:“上面所抄的这一段文章,我是作不出来的,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天才青年休芸芸君‘遥夜’中的一节。芸芸君听说是个学生,这一种学生生活,他是很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遥夜’全文俱佳——实在能够动人。”“休芸芸”正是沈从文当时的笔名。此时的沈从文23岁,刚刚从湘西来到北京不久、正处于颠沛流离阶段。而林宰平已经46岁,他早年在东京帝国大学攻读过法政、经济学,“生平爱艺术,好朋友,精书法,能诗文”,与清末民初王 运、林琴南、陈三立、梁启超、蔡锷等文化名流相友善,经常诗酒相酬。他还主持过成立于1910年的尚志学会。尚志学会以谋学术及社会事业之改进为主旨,从事多种文化事业,编译出版了40多种科学书籍。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林宰平还先后任教北大、清华,在学界颇有名望。就是这样一位大家,却没有任何架子,不遗余力地发现和鼓励人才,从而更好地为社会服务。 沈从文正是林宰平发现的一位人才。林宰平不仅在文章中称赞,还特地托人从发霉的公寓中找到沈从文。得知沈从文的艰难处境后,林宰平和梁启超一起推荐沈从文到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做办事员。沈从文由此度过了一个难关,算是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此后,林宰平还常在经济上帮助沈从文。可以说,沈从文日后能成为中国的文学家,离不开林宰平的鼓励和帮助。 沈从文一直视林宰平为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恩人”。在《北云集》的“跋”中,沈从文这样写:“宰平先生逝世已三周年,他的温和亲切的声音笑貌,在熟人友好印象中,总不消失。他做学问极谨严、认真、踏实、虚心,涵容广大而能由博返约。处世为人则正直、明朗、谦和、俭朴、淳厚、热情。” 礼遇梁漱溟 激发熊十力 著名思想家梁漱溟也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得到林宰平特别的礼遇。那是1920年秋,梁漱溟刚刚27岁。他虽然已被蔡元培聘为北京大学讲席,但毕竟还是一位学界新人。有一天,林宰平偕同梁启超、蒋百里专门到梁漱溟家拜访,与梁漱溟进行佛学交流。这种老一辈学者的风范,岂能不影响梁漱溟。梁漱溟曾在92岁时专门撰写回忆林宰平的文章,称:“闵侯林宰平先生讳志钧,是我衷心尊敬服膺的一位长者。当我奉教于先生之始年二十四耳,而今为此文既九十二矣。” 新儒家代表熊十力是在北大哲学系任教时与林宰平结识的。林宰平虽然比熊十力大6岁,但称呼熊十力为老熊,对其非常友善。熊十力与梁启超交往、以及居住北海公园快雪堂“东坡图书馆”读书,都是林宰平的安排。对于雄心万丈、睥睨古今的熊十力,林宰平经常故意挑刺、诘难,促使熊十力思路泉涌、往来答复、不亦快哉。林宰平、熊十力、梁漱溟有段时间的交往可称为学界美谈,熊十力如此记载:“无有睽违三日不相晤者。每晤,宰平辄诘难横生,余亦纵横酬对,时或啸声出户外。漱溟则默然寡言,间解纷难,片言扼要。余尝衡论古今述作得失之判,确乎其严,宰平戏谓曰:老熊眼在天上。余亦戏曰:我有法限,一切如量。” 在很多文章中,熊十力都提到林宰平,称:“知我者,莫过宰平也;知宰平者,莫过我也。”某种意义上,林宰平何尝不是熊十力的伯乐。 对金岳霖、牟宗三发表意见 林宰平还是哲学家金岳霖的伯乐。现在已成为经典著作的《论道》,在刚印出时却只有一个人表达了意见并在以后一直予以鼓励,这个人就是林宰平。对此,金岳霖铭记在心,直到晚年还回忆:“林宰平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读书人,我认为他是一个我惟一遇见的儒者或儒人。他非常之和蔼可亲,我虽然见过他严峻,可从来没有见过恶言厉色。我的《论道》那本书印出后,石沉大海。惟一表示意见的是宰平先生。他不赞成,认为中国哲学不是旧瓶,更无需洋酒,更不是一个形式逻辑体系。他自己当然没有说,可是按照他的生活看待,他仍然是一个极力要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儒家。《哲学评论》时代,他一直是鼓励我的写作的。” 林宰平甚至也称得上第二代新儒家代表牟宗三的伯乐。牟宗三在北大哲学系毕业时写出了《从周易方面研究中国之玄学及道德哲学》,分五部:一、汉易之整理;二、晋宋易;三、胡煦的生成哲学;四、焦循的易学;五、律历数之综和。这本书当时基本上没有几个人能理解,也没有书店愿意印刷,牟宗三只好自己筹资出版,分送师友。林宰平是第一位对这本书大加赞赏的,这对于曾饱受磨难的牟宗三是多大的鼓励。所以,牟宗三在《五十自述》特地写到:“我此书在北大毕业那年即已写成。林宰平先生见之,大为赞赏。稍后沈有鼎先生则说是‘化腐朽为神奇’。” 呼唤学界伯乐 作为老一辈学者,林宰平最令人称道的就是对待青年后进的态度。张中行比林宰平小30岁,在他的记忆中,林宰平从来没有长辈架子,“我有幸认识林先生,开始于一九四七年。其时他住在和平门内,我去谒见,是为我编的佛学月刊征稿。林先生不习惯写零零碎碎的应酬文章,但他客气,惟恐拂人之意,于是不久就写了一篇,这就是发表在第四期的《记太虚法师谈唯识》。此后,因为愿意亲近林先生的温和,听林先生的广博见闻,我隔个时期就去一次,表示问安。林先生总是热情接待。他的原配梁夫人早已去世,一起住的继配沈夫人是我的同事姚韵漪女士在松江时的老师,体质清瘦,神经衰弱,对于佛学也很关心,一九四八年还为奄奄待毙的月刊捐了一些钱。”“我的印象,最突出的是温和。我认识的许多饱学前辈,为人正直、治学谨严的不少,像林先生那样温和的却不多见。不要说对长者和同辈,就是接待后学,也总是深藏若虚,春风化雨。我想这就是他的声音笑貌所以总不消失的原因。”(张中行:《负暄琐话》) 林宰平的音容笑貌一直回荡在张中行的脑海,可是,当张中行这一代学人也已逝去的时候,林宰平便很少被人提及了。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说他是北大教授林庚的父亲 然而,林宰平的形象终究不会被时代所淹没。尤其是当下,当学界中不时出现一些芜杂的现象,我会深切地怀念林宰平先生,热切地盼望学界能出现一些像林先生一样不遗余力、不拘一格发现和扶持后进的伯乐。也许,学术的繁荣根本就离不开学界伯乐,这何尝不是一个呼唤伯乐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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