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窦红宇在《十月》发表的第二个中篇。第一个中篇《青梅了》发表于去年的《十月》第七期,之后被《中篇小说选刊》和《作品与争鸣》转载。 《青梅了》三连发,《红宵屋》两连发(《小说选刊》转载)。两优相较,窃以为《红宵屋》更佳。 先从叙述方式说起。《红宵屋》的叙述方式是典型的中国式叙述方式,可以说尽得传统叙事的精要。叙述过程自信有度,松驰结合,节奏慢中稳进,自始自终保持语感的吸引度,让节奏进入读者的呼吸频率间,与气息同步。不紧不慢之间,在语言的林间小道上惊喜连连。忽而是小景,忽而是花溪。缓步而来,应接有暇,留足围观的余地。这样的节奏把控能力,非大手笔不能为。开头,起势之后,内力绵绵不断,直至收势,语言节奏不粘滞,始终保持力度均匀的流畅性,起承转合,顺势而为。令人不得不赞其叙述功力之深厚、自信。众所周知,小说中人物、场景的刻画最须谨慎。任何生硬的描摹都是硬伤,阻碍节奏的流畅婉转。《红宵屋》则举重若轻,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所有涉及人,物,景的刻画,在动态的叙述中自然完成,形成了叙述与刻画的有机融合,那种水乳交融的结合,带来的是源自内心的愉悦构筑的独立阅读气场。 《红宵屋》舒适的节奏与作者敏锐的语感密切相关。语感很奇妙,不同的作者对语感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专属的频道。一篇小说让语感反应有差异的读者共同接受,需要不寻常的语言功力。《红宵屋》做到了这一步,众多的读者,甚至苛刻的阅读者都在《红宵屋》的语感中轻松进入小说的情节。对这篇小说的认可,语感居功至首。更难得的是从开篇到结束,气氛如一张网,罩在小说上方,张力隐而不见又始终存在,如第三只手扰慰着阅读者的快乐,让阅读欲罢不能。 然后是居于现实之上的想像力的恣意生长,蓬勃旺盛,在煤矸石上发挥想像力,巧妙地让平谈无奇的生活结出了美好的艺术果实。 煤矿题材,以刘庆邦的《神木》为代表,将苦难,罪恶,救赎发挥到了极致。《红宵屋》没有赶热闹,没有参与对煤矿需求疯狂到人性被黑色洗煤水彻底掩盖的口诛笔伐中,而是将眼光放到停产的煤矿,那些在废墟中坚守的煤矿工人群体。这个群体在煤矿大量生产财富的时期没有暴富,顶多生活略有改善。当煤矿生产陷入萧条,停滞的时期,他们没有丧失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心。如何表现这一令人温暖的现实。作者造了一幢屋,用作婚房的“红宵屋”。 现在,我们回到想像力这个宫殿里,看作者如何在这个空间构筑艺术世界,并完美演绎——第一个突破,是在猪圈的位置建造一间漂亮的婚房。这是令人瞠目的创意,超越艺术平常思维的边界,到达了陌生尖锐的区域。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建造这幢婚房并达到作者和读者的要求?后手的设计,更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作者选择了用矿上的废旧材料,从工字钢到角钢、从铁皮到废弃的门框,更为夸张的是,沦为垃圾的职工食堂的铝皮大锅盖,也派上了用场。作者下定决心,要用艺术的双手,在猪圈之上,化腐朽为神奇,将这些废弃材料组合成一幢美丽的婚房,屹立在这个衰败的煤矿之上。 当留守煤矿的众人,在猪圈打下第一根工字钢的时候,我们读到了甜蜜,读出了甜蜜包裹的悲伤。眼前这群人,跟这些材料一样,其实已经被时代抛弃。他们的一生,是粗放型的工业文明受益者,早已被煤炭资源捆绑。煤炭市场的兴衰,决定了他们生活质量的高低。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他们连磷虾都算不上。哪怕煤矿已经停产,他们还得依附在僵而不死的矿山上,继续生命的旅程。尽管生活如一地齑粉,他们的乐观,向往美好生活的心念始终不变。他们还要在这块土地上恋爱、结婚、生子,享受人生的幸福。他们证明了贫瘠的土地也能产生爱情,也能创造激情生活和浪漫人生。最后,这群地位如蚂蚁般的矿工做到不花一分钱,用双手和煤矿废弃的材料,建造了一幢钢屋架结构的婚房,工业文明的元素全部汇集在婚房中,他们自己创造了浪漫,为自己而活,而且不怨天尤人。幸福是卑微的,但卑微的幸福也是幸福。 然而在小说的世界里,作者的心“硬”到无情——让读者感动到无以复加、恨不得当文物保护起来的“红宵屋”,作者偏不让它存在。作者建造了这幢房屋,让读者欣赏一番后,又自己毁了这幢屋,其“残忍”引发的唏嘘让高潮在最后出现,让遗憾轰然迸发。销毁的手段还特别高明,让房地产开发商来完成“红宵屋”壮丽涅槃的悲壮时刻。 我们如何告别美好的过去,我们如何开始幸福的未来。一曲挽歌太轻飘,只有重新经历一次劳动的洗礼,告别才具备告别的历史意义和思想价值。 作者的美好告别,不拘泥现实,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想像力的魔术神奇的作用,借用一群矿工的手,用废料组建美好的事物——红宵屋。一堆乱糟糟的废材,冠以“红宵屋”的美名后,美好的感觉便从心底油然而生。阅读的愉悦不由自主,跟随红宵屋“建造”的节奏游遍身心,激发出潜在的审美情感。 审美情感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对客观事物拥有的一种主观态度。这种情感也是美感的原动力,可以使想像插上翅膀,化为真实的感知,增强可信性,为欣赏者送去特有的情感感受。在小说创作的想像中,作者可以通过中介情感把若干不相干的表象有机地联接起来,使无情的事物变成有情的事物,把无生命的东西变成有生命的东西。让情感做动力增加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又是文学作品生命力的一个特征。小说要寄情感于描写中,在叙述描写的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作者真知灼见的感情。创作出的故事情节令人所思所想,扣人心弦,又能激发读者的审美情感。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说:“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或听众,这就是艺术”。作家要想创作出感人的小说,就必须善于敏感地发现事物,剥开生活层面,站在社会的高度,把思想真谛和纯真感受融入作品,使读者从中获得一种特有的审美情调,得到亲切而又有意味的审美感受,也就是平时所说的美感。小说不单单是人生性格的展现与故事情节的安排,他们包含的内容丰富多样,需要读者去咀嚼、去反复体会,领悟每个人所代表的形象,探明事件的深刻含义,使文章得到哲理的升华。让审美理解做制导,使更多的读者获得社会与人生的责任感和命运感,更好的来传达生活活力,期望生活走向美好的未来。(本段引自蓝灯初照《来自魅力小说的美感浅析 》)。《 红宵屋》正是这样的一部小说,跟电影《钢的琴》相比较,虽然一为电影,一为小说,然艺术同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钢的琴》中下岗工人陈桂林为了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忍受种种压力,多方筹措为女儿买钢琴的钱,在四处受挫无果,所有的办法都失败后,桂林偶然翻到一本关于钢琴的俄国文献,于是叫上伙伴们在早已破败的厂房中开始了手工制造钢琴的征途。最后在退役小偷,全职混混,江湖大哥,猪肉王子一群落魄兄弟的帮助下,他们造出一部”“钢”的琴,也就是用钢材打造的真正意义上的“钢琴”,实则是一群底层男人为尊严而战的战果。不同的是《钢的琴》悲壮,《红宵屋》优美,美得让男人想喝酒品茶,美得女人想梳妆打扮,美得男人女人天天想闹洞房。这得力于作者对文化元素融合后产生的力量,小说一旦完成,文化属性随之伴生,没有哪一类作品能够脱离文化的羁縻,放浪于无可逃避的精神归属之上。现实主义、后现实主义、现代派、野兽派、印象派、写实主义、自由主义……所有的定义只是抽象了的符号,支撑这些符号成为流派的力量是其背后强大的文化思潮伴生的精神营养,而精神归属必须依附人类文化积淀的营养方可生根发芽开花。离开文化的滋养,所有的流派将是无根浮萍。时代变迁,社会激烈动荡的时期,新旧文化观念并存的同时,文化需要融合。融合的过程是强烈的碰撞过程,甚至会导致冲突、流血和革命性事件发生。迷离的现实中,文化犹如繁星与礼花的融合,盲目捧住闪耀的礼花,尘埃落定后就是纸屑。因此小说创作中主动、自觉将各类文化因素熔炼为众所乐享的,在素材基础上有独到创新的“聚合文化”,才能守住小说创作的灵魂,才能为小说的艺术魅力增添强劲的亮色,才能产生历经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经久不衰的“经典”,才有美感如沐春风。 再从写作的角度看,任何美感的产生必须以某种方式植入小说中,《红宵屋》采取的是用极致的情节、极致的细节完成了这一制造美感的任务。事实上,中外作家,各种流派的实践者,一直在尝试虚化小说的故事性、情节性,乃至细节的淡化处理。那么结果呢?至今所有文学大家的作品,无论是现实主义流派还是先锋主义、后现代主义或者实验小说,没有谁能够忽略细节的存在,最技巧的处理不过是将细节分解,不客气的说是肢解成若干部分,重新组合,最后细节仍然俏皮地穿行在小说的任何章节中。某种程度上,金字塔顶部光芒煜煜的大家们隐瞒的最大秘密是,写作如何才能达到对细节的掌控自如。“新闻结束之后小说才开始”“故事结束之后小说才开始”是对故事、情节的另一种演绎,深究一步,应该说,真正的有艺术表达、有思悟精神的小说写作才开始。而小说一旦开始,情感、意识、情绪、思想、美感,哪一样不依赖细节的光芒? 对细节,刘庆邦这样看:怎么样才能把细节写细呢?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细节心灵化,赋予细节心灵化的过程。世界上什么最细?先是海明威说:什么最广阔,他拿天、地、海洋这几个来相比,最后说人心最广阔。我现在来说什么最细,我认为不是毫米,不是微米,也不是纳米,人心最细,比纳米还要细。所以,我们要把细节写充分,就必须把它心灵化。你看我们好多好的小说都是心灵化的。我比较喜欢王安忆的小说,她把一个细节能写好几页,她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心灵化的过程,在心灵化的过程当中找到我们自己的内心,找到我们自己的真心,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和自己的心结合起来。找到自己的真心了,你才可能把细节心灵化。《红宵屋》做到了细节心灵化,而且做到了极致,将优美的感觉绵绵不绝灌注给阅读者,滋养我们日渐干涸的审美心灵。 改革开放以来来,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也给人们的思想、精神带来巨大的冲击,作家也不例外,尽管我们的作家在工业化进程中亲身感受了工业化进程中无数的奋斗史、无数悲喜交加的事件、无数灵与肉之间冲突的炼火、堕落、重生;尽管我们的作家体验了工业化进程中精神左冲右突后,还是出现了面对城市物质固化的束缚茫然无措的苦恼,而飞速发展的社会更加剧了这份苦恼。 于是让文学界尴尬的情况出现了——工业题材的文学作品平庸、功利,失去了文化底蕴,然后放任对工业题材驾驭力不足的现象泛滥,在文学创作中干脆走向功利化方向。 有良知的作家不愿灵魂被工业题材的功利化污染,责任感驱使他们转而回到根深叶茂的乡村题材,在乡村题材中坚守精神与文明的洁净。但是乡村题材中的精神诉求始终顽强地在向城市靠拢,逼得作家们必须面对工业题材的宏大性,必须动用所有的创作能力来组织工业题材的枝枝叶叶。《红宵屋》找到了这个契合点。大量的煤矿工人,身份是职工,根都在乡村。换句话说,工业不论走多远,文化的根仍然牢牢扎根乡村。乡村和工矿,文明的源头共同来自大地,没有之二。 契合之后的《红宵屋》找到了人性的根,以温暖为主调,用人文的光芒照耀小说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无论底层群体多么渺小,多么卑微,但是他们不卑贱,他们有理想有追求,他们对时代的贡献或许微不足道,甚至是时代的遗弃者,但是不影响他们是人类历史进步的贡献者。或许,这是《红宵屋》最大的思想果实。 新能源革命已经开始主导经济,传统的工业文明必将谢幕。承担这段转型历史的普通工人们,他们的命运、生活状态、精神状态,以作家的眼光来看,五彩缤纷。采撷温和、热爱、浪漫、不屈不挠的人性花环,编织在这群普通工人身上,为他们送去最美好的祝福,作者做到了。依靠丰富的想像力,将祝福和挽歌一并送达。挽歌的调子,富含温馨的人间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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