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2005年底,偶然听刘慈欣说起,他正在创作一部自认为出道以来写得最好的长篇小说。那时候,大刘已经是科幻圈内赫赫有名的作家,1999年以来陆续发表了《流浪地球》《全频带阻塞干扰》《球状闪电》等脍炙人口的作品,拥有一大批号称“磁铁”的忠实粉丝。他的写作风格被吴岩教授精辟地命名为“新古典主义”,在中国科幻界独树一帜而又别开生面。得知他对新作有如此的自信,我的心中不禁充满了期待。 《三体》第一部从2006年5月起在《科幻世界》上连载了八期,好评如潮,让《科幻世界》再度洛阳纸贵。我已经有好些日子只是断断续续地看《科幻世界》,但这半年中也每月三顾报刊亭,以便第一时间拜读《三体》的最新内容。这是《科幻世界》这份老牌科幻杂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全文连载长篇,慧眼识珠的《科幻世界》副总编姚海军拍板开此先河。此后,姚海军还作为《三体》的责任编辑,为小说的修订、出版和推广做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工作。《三体》单行本出版后,读者们在豆瓣网站、百度贴吧和各种各样的网络论坛里展开了热火朝天的讨论,直到今天。科幻迷的评论不一定引经据典,但思路活跃而广阔,有的挑《三体》中的硬伤或针对书中的某个设想延伸讨论,有的把《三体》和已经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的科幻名著放在一起比较(不知有多少人想到,有一天《三体》也会登上雨果奖的殿堂,与那些大师经典比肩?),也有铁杆粉丝反复品味小说中的精彩段落和词句,并和大家分享自己的心得。《三体》最早的读者,在网络上记录了他们的真切感受,更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真知灼见。这些一闪而逝的灵光,虽然现在爬梳起来已经越来越不容易,但却为后来的“三体热”酝酿了人气,也成为后续研讨的宝贵材料。 《黑暗森林》出版之后,读者普遍认为又上了一个台阶,继而对三部曲的完结之作翘首以待。2010年,《死神永生》问世,不仅再次让科幻迷群情激昂,还在一些媒体人的热心推动下,成为流行文化的热门话题。如果不算1999年的全国高考作文题刮起的科幻旋风,这或许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科幻热潮之后,单部科幻小说第一次成为万众瞩目的文化热点。我当时在海外忙于学业,后知后觉,直到从不看科幻小说的中国同学来向我打听《三体》,我才意识到大刘的三部曲不再是“小众的大众文学”,大家都想一睹为快。自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阅读刘慈欣或科幻的节奏,有的习惯于细腻文笔的文学青年受不了《三体》的“粗糙文风”、“呆板形象”,也有科研工作者留下“硬伤太多,不能成立”的差评,不过更多的人在读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之后,如同刘慈欣期待的那样,不能不怅然而敬畏地仰望星空,“心事浩茫连广宇”。 不过,普通读者口耳相传只能让《三体》的声誉水涨船高,特殊的读者却能给它装上火箭助推器。谁也没有想到,以小米科技掌门人雷军为代表的许多IT界大腕读了《三体》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地加以推介。在他们看来,自己搏杀其中的商场就是一个凶险的黑暗森林:生存需要、猜疑链、技术爆炸、降维攻击……《三体》所讲述的故事竟与IT界的生态若合符节,让创业路上九死一生的大腕们心有戚戚。一时间,业务繁忙、分身乏术的他们,纷纷以参与科幻论坛,与大刘谈天说地、畅想未来为荣。雷军们对《三体》的欣赏,显然是着眼于“黑暗森林”的想象所蕴含的社会法则,而这个“社会”是过着平凡生活的人们所不熟悉的。无论如何,在越来越以财富为成功标准的当代中国,具有时尚、前卫等行业特征的IT精英推崇《三体》,这就进一步扩大了其社会影响力。 也是在三部曲完结后的几年中,文学研究界终于开始普遍了解《三体》和中国科幻的兴盛。但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三体》,无法简单地用主流文学的标准来衡量。一些批评家认为《三体》和刘慈欣的其他小说别具一格,但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更多的人仅仅是记住了书名。除了几位科幻研究的专家,对《三体》赞赏有加的多是视野开阔、兴趣广泛甚至早就有科幻小说阅读经验的学者。比如提出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水平”这个著名论断的复旦大学严锋教授,便是众所周知的超级玩家、科技发烧友,还担任了科普杂志《新发现》的主编。严锋的好友、在美国任教的宋明炜教授读到《三体》后,拍案称绝,不仅自己写下了对《三体》之美洞察入微的精彩批评,还抓住一切机会、用各种形式向学界和公众推介《三体》和中国科幻,为中国科幻文学的海外传播立下汗马功劳。而在国内,对《三体》意义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不断提升的过程:从追逐现象的浅显评述,到承认《三体》的美学意义和思想价值,再到立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指出这部杰作重建了主流文学缺失或放弃的“整体性”,束缚在小说叙事结构中的能量终于被释放出来。2016年在海南大学举行的“刘慈欣科幻小说与当代中国的文化状况”研讨会,便充分表达了思想敏锐的文学研究者对《三体》及其作者的敬意。 不同于寻常小说的是,《三体》的学术影响力明显越过了文学的边界。我在上海参加第九届中国文化论坛时,发现北大法学院朱苏力教授赫然把“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作为自己论文的题辞。对于非文学界的学者来说,《三体》不仅提供了凝固着哲理的格言警句,还探讨了许多他们念兹在兹的社会、国家和文明议题。在《三体》中,有人看到文明冲突,有人发现了现代或当代中国的隐喻,有人提炼出对“末人”的批判……马基雅维利、霍布斯、黑格尔等先贤所思索过的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命题,在宇宙尺度下徐徐展开,会是怎样的景象?《三体》应和或者唤醒了一个又一个曾经如是玄思的头脑。一部小说,激起了文史哲以及法学、政治学、社会学、国际关系等各个领域学者的广泛兴趣,放眼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都是极其少见的;而《三体》这样还能让从事天文、物理、航天、生物研究的诸多科学家津津乐道、衍生出《<三体>中的物理学》之类科普著作的小说,就更是绝无仅有。在这个意义上,王德威教授2011年的北大讲演以“从鲁迅到刘慈欣”为题,当时体现的是批评家的识见,现在再看又多了几分智者的远见。 2014年,由著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翻译的《三体》第一部The Three-Body Problem在美国上市了。尽管相当多的中国读者认为《三体》可以和最优秀的西方科幻小说媲美,但很少有人对于它在海外得到认可充满信心。毕竟,“有意栽花花不开”的失败案例比比皆是,而海外尤其是美国又有着异常深厚的科幻传统以及不爱看翻译作品的文化倾向。隐约记得大刘本人也说,《三体》能被翻译成英文自己就很开心了,并不抱什么奢望。再一次地出人意料,《三体》在美国也迅速走红,跻身畅销科幻小说,赢得大批疯狂程度不亚于中国读者的粉丝。美国的科幻小说作家和批评家对这本书也多给予高度评价。事实证明,刘慈欣大气磅礴的想象,辅以刘宇昆生动传神的译笔,足以征服文化背景不同的各国读者;而《三体》所取得的成功,尤其是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司专业而用心的运作,堪称文学输出和跨文化传播的典范。第二年夏天,《三体》不负众望,荣膺雨果奖。 “科幻界的诺贝尔奖”无疑是中国科幻史上的一座丰碑。各大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国家领导人的重视和鼓励以及图书市场的热烈反应,不仅让《三体》变得家喻户晓,也为中国科幻的发展创造了梦寐以求的历史机遇。另一方面,随着《三体》被翻译成越来越多的语言(迄今已有11种),世界各地的读者都加入了热议《三体》的狂欢。他们基于各自的文化背景和阅读积累,在Amazon、Goodreads和许许多多英语和非英语论坛上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看法,其中不乏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发中国人所未见的评点,还有不少天马行空的联想。读者中名气最大的一位是前美国总统奥巴马,他曾经把《三体》放入度假时的行囊,也曾走后门找Tor出版社要到尚未正式发行的《死神永生》先睹为快,还兴致勃勃地告诉书评人,和书中宇宙级别的想象相比,平时和国会斤斤计较的事情显得格外渺小。除此之外,美国的专业研究者也迅速跟进,已经有好几位年轻学者以刘慈欣的科幻创作为博士论文研究主题,走在了相关学位论文还没有突破硕论层次的中国学界前面——不过年轻人的反应都很快,这说明从小生活在信息社会、数码时代的青年学者会更自然地把《三体》视为汇入文学长河的清流。 在文化产业日益发达的今天,畅销世界的《三体》是不折不扣的超级IP。和科幻小说相比,科幻电影的受众更为广泛,更能创造巨量的商业价值,因此中国科幻界一直在期待叫好又叫座的国产科幻大片。《三体》电影从确定投拍开始,就承载着各界的厚望与关注,以至于制作方追加投入,上映日期一再推迟。有趣的是,就在电影制作推进缓慢的时候,《三体》舞台剧却闪亮登场,吃到了商业改编的螃蟹。 应该说,《三体》的影视转化乃大势所趋、众望所归,未来或许还会呈现为话剧、连续剧、动画、外传电影等各种形式,但投入大量资金的商业制作并不一定能很好地表达《三体》在人们心中激起的那般元气淋漓的惊异感。倒是热爱《三体》的读者们在激情和冲动中创作的同人作品,让人难以忘怀:以宝树的《三体X》为代表的同人小说,若干个版本的《三体》有声小说、广播剧以至《三体》评书,《红岸1979》《岁月成碑》等同人音乐,文字推理RPG游戏,《我的三体》团队用MineCraft作为引擎自制的游戏动画剧……其中最精美甚至可以用“销魂”来形容的,莫过于游学海外的王壬向《三体·黑暗森林》致敬的同人短片《水滴》。不到15分钟的片子,却将异常丰富的思想和历史内容巧妙地整合进堪称天才的影像创意中,纯然大师风范,顺理成章地反过来赢得了大刘的由衷敬意:“可以负责任地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三体电影,如果能拍出这种意境,真的死也瞑目了。” 但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就在《三体》的人气与日俱增、被无数人视为神作的同时,对小说和作者的批评也在潜滋暗长。一直以来,批评《三体》的人物塑造过于扁平、情节设计不尽合理、语言不够精致的声音不绝于耳,不少外国读者也持这种意见。更严厉的指责则把矛头对准了《三体》的思想内涵。三部曲完成之后,不断有文章批评道,书中的“宇宙社会学”流露出对集体主义、国家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欣赏,因而是在宣扬错误甚至是反动的价值观。一方面,论者似乎忘记了,科幻小说是一种宽容的文类,容许作者在自己构建的极端情境中测试并探讨人性以及社会的可能与不可能;另一方面,小到雨果奖评选过程中的“小狗门”事件,大到近年来欧美的一系列波动,都使得对《三体》的理解牵涉到甚或嵌入当代世界的思想乱局,南辕北辙的评判都自有其情理。而在“黑暗森林”理论引发的所有异议中,最为奇特而绝妙的,当属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房誉同学写下的《爱、生命与希望:简明银河社会分析史》这部科幻编年史形式的学术著作。 面对鲜花和掌声,刘慈欣一向保持着谦逊和冷静;而对于各种形式和倾向的解读、诠释,他更愿意与之保持适当的距离。比起学者对自己作品的长篇大论,刘慈欣更乐于和各行各业的科研人员、技术专家谈笑风生,一起展望人类的未来;出席学术会议时,会上的创作谈或是圆桌讨论,远没有会后的夜啤酒和烧烤那么吸引他。收入的增长,身份的改变,并没有掩盖刘慈欣作为一个骨灰级科幻迷的本色。他多次表示,无论是《三体》还是更早的作品,自己的根本出发点都是要把一个技术构想发展成有趣的故事,而不是别的。这让我很自然地想到莫言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的主题演讲,《讲故事的人》: “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毋庸置疑,刘慈欣和莫言这样的小说作家确实都在讲好故事方面倾注了极大的心力,他们的成功有赖于此。但是,“讲故事”并不是免于争议的安全声明,因为任何大于自然社群(邓巴数)的人类聚落都需要集体想象的虚构故事来维系自身的存在。正如奥巴马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政治家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讲一个能够汇聚大家的好故事。“讲故事的人”越是优秀,他讲的故事就会流传得越广泛,在愉悦人心的同时潜移默化,成为共同体的一块精神基石。又名“地球往事”的《三体》所讲述的文明故事,注定会因其本身包含的力量,长久地吸引读解和阐发的热情。从另一个角度考虑,最好的科幻小说是工业时代的诗和远方,对《三体》的多重认识是“诗无达诂”的现代演绎,也是对其卓越的再度肯认,是经典化的必然环节。最后,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从出版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属于作者,而会在界限并不分明的无尽悟读和误读中,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我相信,对《三体》的阅读和言说,将在岁月的绵延中,实现这样的意义。 本文原刊于《<三体>的X种读法》,李广益、陈颀编,三联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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