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言未尽》(团结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共收录了诗人冉子自2008年至2017年的作品168首,由年份分卷。2008年卷至2014年卷七卷共选诗歌77首,诗人藏在了文字里面怀人、忆旧、回顾,这里有纠结、矛盾和挣扎,耐人琢磨;2015年卷至2017年卷三卷共选诗歌91首,是在世界行走里的从容,是柔软路上的沉思,展示了对爱、对生活、对生命的感恩。 冉子,女,黄骅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个人诗集《这个世界我亲爱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有爱》等,作品入选《河北诗选(1978-2011)》《河北青年事典》。 序《余言未尽》 王力平 《余言未尽》是冉子近十年的诗作自选集。诗集编成,她把诗稿寄给我,并希望我为诗集作序。我知道,序跋之于诗集,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她所以要我写几句话,其实是想考校一下我,鬓发渐稀后,尚存诗心否。 诗之为诗,在于诗意。有两种诗意,一种是文本中的诗意,它存在于语言世界中,是诗人运用语词创造的。为此,许多诗人曾“苦吟”、“推敲”,“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有一种诗意,是生命中的诗意,存在于人的生命、生活中,在爱人的指尖上,在亲人的惦念里,在失眠的夜晚和旅途的孤寂中。优秀的诗作,乃是诗人借助语言的媒介,传达或呈现出生命的诗意。从这个意义上说,诗固然是语言的艺术,但一个在生活中蝇营狗苟的人,断难有一支诗意盎然的生花妙笔。 当海德格尔引德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写下“人,诗意地栖居”时,显然并不认为“诗意”独属于诗人和诗歌文本。 是的,人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物质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但生活中的诗意并不是物质财富的影子。或者说,生活的诗意与物质的丰饶或匮乏不是直接的、正相关的函数关系。“诗意地栖居”是一种包含着特定价值取向的生活方式,它反对工业化生产和流行文化对人类感性生活的侵蚀和异化,反对把人视为、或者说物化为社会化生产和消费链上的一个被动的环节。海德格尔是战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奠基者,他对“诗意”的理解,理所当然地带有存在主义哲学意味。其实,生命和生活的诗意可以有更广泛、更丰富的意涵和形态。 当然,这取决于诗人的发现。 比如,在冉子看来,生命的诗意植根于人的独立意识和自主精神,即使你面对着巍峨的殿堂、神圣的造物主。 因为它的高度 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路标 总是能在众多的建筑中鹤立而出 总会从它的方向听到城市高空中的宣礼 我们花几分钟的时间和真主对话 和自己对话 在博大的空间里张开飞翔的羽翅 就和真主连接在一起 无垠的沙漠里我们被真主带入圣洁 那些敬畏的衣饰里一个个身体都在飘荡中 书写着特质的深眸 裹在长袍里细密的爱 穿行在窄巷里 那些肃穆 凝思的头巾下藏而不露 这时钟声响了 这些飘动的身体就匍匐下与真主开始对话 我在深巷的拐弯处默默的看着 双手合十 等待真主这一刻正好看见我 这个亚洲来的女人 是不是他会让我带些话回家 在《虔诚的信仰》中,吟安“对话”两个字,站在万能的造物主面前的,就是一个具有独立意识和自主精神的“我”,换言之,只有自觉地意识到并且欣赏着“我”的独立意识和自主精神,才可能在“我”与“真主”之间,写下“对话”二字。在这里,人的独立意识和自主精神是生命的诗意,“对话”二字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话关系和意象的营造是文本的诗意。 再比如,在冉子看来,比起超凡的高贵和脱俗的雅致,烟火缭绕的人间亲情和日常生活,才是诗意盎然之地。 无纹为贵青如玉 明如镜 薄如纸声如磬 恰好洗尽铅华不染世俗 步步青云 一帆风顺的凛然 碎也发着光泽 如果这时正好是行云流水的身姿 有一弯新月挂在树梢 和着茶香 那么这时的节律和氤氲就合奏出了生命的节律 可是我所爱的 却是数年前的大年夜 你们透着青韵被父母请出柜来 盛着好闻的饭香 被我们捧在手上的样子 那时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 和着青瓷的贵气 看瑞雪映亮的窗外 红剪纸 白雪光青瓷碗的年夜饭真香 在《青瓷》中,冉子用了一半的篇幅,刻画青瓷的高贵和典雅。“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遣词用字,不吝称许;称许之不足,又拈来“行云流水”、“新月”、“茶香”渲染之,烘托之。所以如此,是基于诗人对人间亲情、对日常生活的自信。只有如此这般的“青瓷”,才值得让“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捧在手上”,才配得上“红剪纸”、“白雪光”、“年夜饭”。在这里,烟火缭绕的人间亲情是生活的诗意,对比结构下的情绪渲染和意象烘托是文本的诗意。 又比如,在冉子看来,爱是生命的诗意不竭的源泉,虽然人世间的爱常常会是难以想象的沉重和艰难。 我的身体重么 就是再重我也要这么依偎在你的肩上 让那些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们 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们的相爱 我们这样的相依了多久了 如果不是山峦的振颤 怎么会有我们的相遇 怎么会有这千年的碰撞 我们就这么一直聆听着水溪的潺潺之声 这么看着石板路上的岁月的堆积 听着经年累月静静流淌的水音 我们也看到过激流暗涌 这样真好 什么也不能逃离我们相拥着的身体 我们在享受着爱的时候 也看着那些相爱的人们从我们的身边走过 我们是相互支撑着拥吻着 因为我们相信坚毅的爱 我的身体重么 再重我们也已经相依了千年 已经习惯这样的支撑彼此 我们已经成为这山峦里 一道无法抹去的风景线 在《八里沟吻石》中,诗人触景生情、托物抒怀,以剥茧抽丝的手法,去探寻爱的真谛。见“吻石”而思情爱,这算不得奇思妙想。诗思之妙,在于从“重”字落笔:“我的身体重么/就是再重我也要这么依偎在你的肩上”。从“重”字入手写“爱”,远浮泛,近深邃。在这里,爱是生活的诗意,抒情视角的独特选择和展开是文本的诗意。 当然,生命的诗意,并非只在和煦春风里才肯绽放的花朵。冉子的审美目光,同样投向了人心深处的痛苦、孤独。 我是想多喝一杯酒 然后让自己醉去 就可以不负责任的说醉话说积在心底的过往 说那些放肆的夜 那些风雨 积雪消杀过的肩膀 或者曾经有过的狂想 然后说出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冰冷的城市 可我始终清醒着看着你们的注视 即便真的醉了 也只会昏昏睡去 不会说一点的伤悲 那些疼还会这么如岩石一样的叠在心里 斯人求一醉,醉了可以放肆,可以发泄,可以逃避,可以解脱。然而,欲醉不能。人心之痛、之苦、之孤独,莫甚于此。诗人以“醉”为题,却是句句诉说着无法醉去。在这里,人在痛与责任,苦与担当之间的挣扎与坚忍是生命的诗意。以“始终醒着”去写“醉”,如清人王夫之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是文本的诗意。 基于文学的立场,我愿意把两种诗意放在一起谈论,但事实上,生命和生活中的诗意,并不依赖诗歌文本而存在;相反,一个诗意盎然的诗的文本,断然离不开对于生命诗意的体验、感悟和洞察。 摄于埃及吉萨金字塔 多年以来,冉子一以贯之地坚持着业余写作的姿态。从容地观察世界,从容地体味人生,以审美的态度,坚守着诗言志、诗缘情、有感而发的诗学正道。她的诗,有人间烟火气,没有世俗功利心。 冉子的生活中一直有诗歌陪伴,但她从不归属于任何门派。她有自觉地女性视角,但并非女性主义者;她不拒绝口语入诗,但从未追随“口语派”。她无意将自己的名字归类在某个“派”的旗帜下,更不肯用某种诗歌观念裁剪自己的诗思。 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认为,艺术在其本质上是“有意味的形式”。如果不囿于这一观点的形式主义理论背景,这个“意味”,可以理解为丰沛的思想情感内涵;这个“形式”,可以理解为诗的语言形式,包括韵律、节奏,叙事、抒情的技巧和策略等等。前者源自于生命的真诚和生活的扎实,后者依赖于诗人对汉语语言属性和潜能的理解、开掘。两种功夫的积累,都非一日之功,愿与冉子共勉,权且为序。 王力平,1958年出生,河北栾城人。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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