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林:树与人——《绚丽之下 沉静之上》读后
锦璐的散文集《绚丽之下 沉静之上》打动我的地方,是她对树的描写。该散文集那篇一万多字的压卷之作《重返故乡:一个旁观者的自白》里写到她2015年夏天重返乌鲁木齐故乡,回到她曾经住过的家属院逗留,她发现:“楼多了,树也多了,却独独少了我窗前的那棵树。那棵树陪着我读完高中,读完大学。在我前两次回来的时候,它还在,超过了我家二楼的高度,枝叶婆娑摇曳在三楼那户人家的窗外。”锦璐在那个曾经有树的地方站了几分钟。她的记忆里,当年她的家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树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人知道树的来历。如今,树不在了,锦璐也无从了解树的去向。 说实在的,阅读这篇长文时,我对这棵树并未留下太深的印象。因为,在该文的主体部分,就不再提及这棵树了。然而,继续阅读书中其他的篇章时,我忽然意识到树其实是锦璐文学世界抑或生命世界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意象。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这本并不厚的散文集中,竟然有两段完全相同的文字,都是关于树的。 一段文字来自《西北行色》,这篇文章比较了南方与西北的树:南方的树太婀娜,太风骚,在烟水葱茏的环境中比赛着鲜艳,比赛着娇媚。比如榕树,亭亭华盖,枝丫旁逸斜出,像慵懒的贵妇,闲散地伸出四肢。而在西北,你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树。它们将自己的身子收拢得紧紧密密,呈现着一种生命紧张的姿态,一种抗争的姿态,一种积蓄力量随时随地迸发的姿态。另一段文字来自《那棵树》,这篇散文写的是生长在中越边境广西凭祥的蚬木:它的枝叶不像南方那些太过婀娜的树,在烟水葱茏的环境中比赛着闲适,枝丫旁逸斜出。它没有。它将自己的身子收拢得紧紧密密,呈现着一种生命紧张的姿态,一种抗争的姿态,一种积蓄力量随时随地迸发的姿态。 可以看出,这两段文字,对于西北的树和广西凭祥蚬木的描绘,完全相同。那么,我挑出她的两篇文章中关于西北的树和广西凭祥蚬木的完全相同的描绘,是否是想说明锦璐缺乏自然景物描写的才能呢?当然不是。我想说的是,树,特别是这种姿态性状的树,在锦璐的人生世界和文学世界中实在太重要了。锦璐这里表面说的是树,其实说的是人,是锦璐本人。这段文字,很大程度上,是锦璐对自身性格、对自身命运的隐喻。 不是吗?呈现这种姿态的树,既普遍生长于西北,又特别存在于广西南部,这不正好与锦璐本人的经历相同吗?在《那棵树》中,锦璐说:“辨认不同地域人群的方式之一,是树在他们身上的投影不同。树的品格,烙印在他们各自生长的履历中。”在《重返故乡:一个旁观者的自白》中,锦璐也因为那棵消失的树而发出追问:“为什么我的来路会被人误判?我的来龙去脉是什么?问来问去,我觉得自己最想问的就是——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我成为一个跟文学有关的人?成为一个在小说中辨析人类来龙去脉的人?”锦璐在这里追问的似乎是她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她那种风格的小说家,我读到的却是,她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将自己的身子收拢得紧紧密密,呈现着一种生命紧张的姿态,一种抗争的姿态,一种积蓄力量随时随地迸发的姿态”的人? 树的性状无疑与树的生长环境有关,人的性格当然与人的社会环境相连。锦璐的散文集《绚丽之下 沉静之上》有许多有关她的成长环境的书写,它或许道出了锦璐之所以成为锦璐的诸多奥妙,又或许隐藏了不少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锦璐作品及其作品中人物的密码。 (作者:黄伟林,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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