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静:干燥的种子与偏僻的想象——读《青鸟故事集》
一个人深思熟虑地去写一部返回历史城堡的复杂之书,一定有许多隐秘的愿望,比如个人趣味、偏僻的想象、写作的雄心、锚定现世生活诸如此类,都是干燥的种子。罗兰·巴特说,文学既是历史的符号,又是历史的反抗。 李敬泽的新作《青鸟故事集》,在我们与他们、本土与异域、中国与西方、历史与今天之间展开,把人物、细节、故事悬浮在含混、交叉的时空中。假设写于不同时期的章节,携带不同经验的情绪,穿梭其中的人物,萦绕不去的念头,复杂的自我悖反,时时想要跳出来的叙事者,勤勉的猜想和臆测,应该有一个所谓整体性的外观的话,大概非幻想性作品不可。幻想是冲破隔阂和界限的天然动力,它在充当革命力量的时候是最锐利的武器。 《青鸟故事集》所选定的历史主体大致时间是10世纪到19世纪,固然还有现代人婆娑的影子和随时想到而被穿插进来的各种煊赫时间的音讯旧踪。现代主义者认为中西就是一个时间序列,资本主义的萌芽由此及彼,而各种修正主义者们可能认为此一时期的中国与西方并无区别。文学或者虚构几乎天然地无须为真相背书,当然这种自我赦免的简洁和愉悦也仅仅是对写作者和读者而言,历史本身依然复杂,值得一代又一代重写和探索、倦怠和革命。 皮尔·弗里斯在《从北京回望曼彻斯特》中下了一个判语,十八九世纪的中国已经落入“高水平平衡陷阱”,只有依靠外部工业化国家的刺激,才能逃离陷阱。陷阱是一个文学性的词汇,从某个预想的轨道上脱落,停滞在一个较高的精神水平上,预留出大片的闲暇,失去了被命名的推动力和必然性,是太适合幻想性的时空。而这里又太适合承载人生的浮华梦,超越阶层,从皇帝到布衣,身体都洇染出华丽奇异的想象空间。 16世纪50年代,葡萄牙人盖略特·伯来拉来到中国,他眼中的中国富庶安详,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基础设施,最好的路和桥,最好的城市,建筑华美,富庶干净,他忍不住感叹这可能是世界上统治最好的地方。这个语气和描述,跟同一时期的荷兰人、德国人对英国的描写如出一辙。1590年德国的法学家保罗·亨茨纳访问英格兰,他看到的英国大地上硕果累累,牛羊成群,人们饱食终日,不事农耕,即使农夫家的床上都铺着花毯,他们不喝白开水,只喝各种饮料。荷兰的一个商人伊曼纽尔·凡美特伦,在伊丽莎白时代寓居伦敦,游遍英格兰和爱尔兰,在他的记录中英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着优雅,轻巧而昂贵,在慵懒中度过大半浮生,他们热爱花草和园艺。 两种书写和记录放在一起,都是真实的,记录者生活在农业文明到商业文明的时间途中,从熟悉之地到陌生世界去的空地上,他们躁动的冒险之心,不知所终的寻找之心,是另一种适合造梦的空间。他们的“第一眼”都是为了配合绮丽的行旅和四处飘荡的心境。米沃什说,“看见”不仅意味着置于眼前,它还可能意味着保存在记忆中,“看见而描绘”,意味着在想象中重新构造。 《青鸟的谱系》一文及其附录,几乎可以看作另一本大书的缩略,对于游弋不同世界的沟通者(青鸟)的考古学式的追踪。他们是冒险者,一群异邦客,每一个人都自带灿烂的故事光谱,尤其是隔着漫长的时光,时光机本身赋予了旧时光更多的内容,奇特的相遇,荒谬的应验,历史的影院不会打烊,它与日月同在,旧灵魂不会离去。这些人名经常闪现在这部幻想性作品的其他章节中,充当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奇异的邂逅、对称和重复。对这个使团的浓墨重彩好像是一个告别仪式,必须有坚实可信的人,哪怕他从无名模糊者起步,他们嬗递交接,前呼后应。 学者孟悦说读史者是历史特殊时刻的形象,读史也是一种象征行为,是生产方式领域、时代政治领域无法完成的想象向文化领域的转移,是为冒险选择一个落地方式。德国文学史家绍伊尔提醒从事文学的专家,他们“描述的历史发展归根到底是他所运用的叙事技巧,特别是他所选择的材料的产物。”《青鸟故事集》在幻想之外,以反复无常的自我表现,惬意迷人的技巧开创了一种必须如此的文体。历史已经提供了看似完结的结局,踅回历史的书写,需要善意和气的情节气氛、“事实”和可靠的材料需要无伤大雅的戏谑、煽情的小闲笔,还需要让命运通俗易懂地展开的方式,让惊喜恐惧绝望和哀愁自我原宥的内衬,需要妙笔生花,延缓命定结局的到来,当然更需要那些被历史遗忘在角落里的真实的人和名字,需要恰到好处的附录。李敬泽在《青鸟故事集》里肯定埋藏了许多虚虚实实的故事,故意的含混或者误读,理论上来说完全可能,你在历史中盘桓缠绕,不可能不被历史沾染。《青鸟故事集》也是埋葬下去的干燥种子,它的节制和慧心,蜻蜓点水的事件、人物,它存续进去的半遮半掩的时代表情:荒谬、梦幻和耽溺,写作的时代,写什么与怎么写,也会在偏僻的想象中萌芽、生长。 无论是否相信此时生命在历史和时间中的意义,把那么多历史的私货挖出来,重新打磨一番,再以考古、故事的方式藏起来,重新放回到它的时间序列中去,必然不是无用功。天平不能保持平衡了,而多出与少掉的也像无影脚,靠欣然会意,知识庙宇里每一块坚实的砖,叠加在一起,变成整体上的变动不居和抽象。《青鸟故事集》写作本身提供了无限自我解释的循环,可以在里面继续制造更多逻辑,思辨的乐趣,文体的自由和演练等等。同时,它也提供了我们这个时代适配度最高的可能的写作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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