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是李燕蓉发表于2015年第10期《中国作家》杂志上的小长篇,全文约十二万字,后以《月光花下的出离》为题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在此书中延续了自己一贯的写作风格,并在更深的层面展开了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思索与探究。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用张爱玲的这句话来形容人生普遍的生存困境应是再恰当不过。尤其在当下社会,快速多变的节奏、商业资本的冲击、人性的挤压与异化所带来的是各种的精神疾患与难言困境。有人因对这些的克服与适应获得平和与荣耀,更多的人则会因对它的手足无措而陷入茫然与纠结,所以,若想实现自我的平衡,找寻“出口”就显得格外重要。 《出口》从丁云凌写起,作为心理医生的她突然有一天选择了销声匿迹。她从同居男友宁远处断然离去,并且一走就是一年。在她失踪的这段时间里,系列人物及他们的生活状态徐徐登场:宁远报警后,警察张胜出现了,他是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人,为了借此机会实现以后的升迁,所以此案在他心中超过了案件本身的意义;宁远在早逝舅舅日记的基础上出版了新书《日记上的血痕》,出版社的顾社长、小军、杨利民利用其女友失踪一事大做文章,电视台与报刊的介入带动了图书的销售,从而让他们狠赚一笔;丁云凌的妈妈向红因为女儿的失踪受到关注与曝光,她不仅淡然应对这一切,更是享受于此;宁远新书的出版,让舅舅几十年前的同学先勇与梁鸿雁获得了解脱,原来他舅舅的自杀与他们没有任何的关联。丁云凌的离开,就像一个引火索,将许多人的人生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倾斜、转向。 故事因丁云凌出走而起,又因其归来结束,她作为一个在场者与旁观者深度参与其中。作者也用了较多笔墨去叙述宁远,尤其是他在女友失踪后逐渐爆红的生活,在作品中他经历了一场过山车般的生活,平淡开场,高潮之后依旧归于平淡。但他们却都不是作者所主要刻画的人物。可以说,文中人物众多,可以被当作主要人物看待的并没有。他们如同一个个点,互相联接映照,也互相牵扯缠绕,共同构成一张看似松散实则紧凑的网,这张网压抑束缚,令人窒息,使得每一个人都急需一个“出口”。 丁云凌是一名心理医生,幼时丧父,与一个不相信爱情又不断追求爱情的母亲相依为命,在宁远看来,云凌是一个拥有“如水般的安静特质”的女子,她让宁远“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所有的慌乱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但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在云凌心里,她与宁远的精神隔膜非常严重,宁远根本不了解她,所熟悉的仅仅是肉体,而非精神,成长经历的潜移默化,已经把云凌变成一个渴望爱情又准备逃离的女人。但是她与母亲向红又不同,既有母亲对爱情的狂热,又做不到母亲的适当超脱,她陷入的是一种僵局,由自己所设的无解的局,她的行动与转变已经丧失了主体性,空虚迷惘又乏力,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什么呢?等一种可以帮助她改变的外力,直到有一天她在诊所里遇到了三个病人。 这三个病人分别叫午后、小惠、小奈,其实她们是同一个名叫“吴红艳”的女人,以三种不同相貌出现在云凌面前,只为倾诉。她们与云凌从起初就有一种熟悉感,云凌“惊觉自己有着和午后很相似的笑容,都是抿着嘴,难怪午后笑的时候她会有熟悉的感觉。”而午后则第一眼就挑中了云凌,因为觉得安静、舒服,并且彼此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通过作者描述云凌与这三人的对话,我们不难看出,在云凌与“吴红艳”之间实为互为映像的关系,“吴红艳”也是一个心理医生,先后装扮成三个外貌不同的人,分别与云凌进行了成长、爱情、父亲、死亡等等方面的谈话,谈话中的内容以及传递出的情绪,其实也正是云凌内心深处有意无意地流露。此时,丁云凌与“吴红艳”以及“吴红艳”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完全融为一体,而丁云凌的形象,也借此得以丰富完整。云凌最后在“吴红艳”的怂恿下最终完成了出走,表面来看她是听从“吴红艳”的意见去试探与宁远的感情,但从更深层次来说,她是为自己而出走,要挣脱自己所陷入的人生僵局,在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所要做的就是逃离。 《出口》通篇氤氲着一种情绪,夹杂着悲观绝望、无奈凄凉,既有一种冷眼旁观与超然物外,也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全文的四个部分,无主无次,文中人物由上文引出,看似杂乱,而起承转合实则自成逻辑,在结构上形成了一个迷宫样的存在。作者关于人生意义与生存的体悟随处可见,这些都缠绕一起,形成了一种阅读上的难。《出口》的叙述偏于精神与情绪,是一种情绪化的写作,丁云凌、“吴红艳”以及作者之间形成了一个有机体,三者彼此映照,彼此弥补。同时,也正是因为这股情绪的存在,使得文中的许多故事有所淡化,人物面目的集体模糊与性格发展过程中偶尔的不合理同样可以接受。在这个作品中,作者既针对现实,又让整个作品具备了超越具体对象的概括性,她在对现代人生活状态及其出路的思索与展示过程中,将这些思考上升到了哲学与理性的层面,把对现实人生痛苦的体验升华到对于“人”自身的存在困境与精神困境的体验。 《出口》是作者第一个长篇小说,延续了其十多年来中短篇小说的创作风格。《出口》中的人物与状态,在作者的中短篇小说作品,如《对面镜子里的床》、《干燥》、《青黄》、《那与那之间》、《深白或浅色》等等中均可以看到影子。对现代人精神状态的剖析,是作者多年写作中始终关注的方向。她刻画出了许多孤独、飘荡的现代都市人形象。从他们的身上,传递出来的是茫然未知的目标与理想。他们有时隐约懂得前方的路,又缺乏坚定的方向与付出。可他们又都是动态的,四处奔突,一直在以一种生活中的状态呈现。另外,他们都在被动地承受,遭受以及忍受。生活的无聊,感情的枯涩,理想的背叛,人生的虚无,命运的折磨等等缠绕着他们。面对现实,他们是一群乏力者,冥冥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操纵着他们的思维与举止,反抗不得,摆脱不得。同时我们也欣喜地看到,与她在中短篇小说中所刻画的人物相比,《出口》中的人物在思想层面上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当丁云凌从最初懵懂地离开,到归来,她的转变是比较大的。归来后的丁云凌形象与气质都有了很大变化,“剪了短发像变了个人,脸型也变了。”与此同时,她变得主动、自信,尤其是当她再次面对“午后”的时候,不再是被动倾听,而是抓住“午后”的软肋做出反击,从而摆脱其影响。面对“午后”的离去,丁云凌明白,“用不了多久,她们会在更好的路口重逢”,她内心的自言自语,透出的是一份自信,一种坚定自我的确认。这种转变,是在以前的中短篇小说作品中的人物身上见不到的。 作品的标题为“出口”,作者在文中也多次提到“出口”、“出路”这样的词语,找寻灵魂的“出口”是作者所想要着力展示的主题。“出口”是文中人物的现实需求,它代表着个体内心的安宁、欲望的满足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等等,同时它也是一种象征、一种隐喻,是对每个向死而生的个体的追问。每个人都需要“出口”,但应该如何去找寻?怎样的“出口”才是最为契合的那个?在文中,我们看到宁远通过新书的出版,实现了欲望的满足,看似找到了人生的“出口”,但再次失去了;张胜起初在面对“出口”时意气风发积极进取,却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慢慢萎靡,所谓升职的“出口”突然失去了原先的光芒与意义;向红也是如此,人生因受关注而愉悦,好景不长也再次归于从前的乏味。唯有丁云凌,在一年多逃离后归来,看似找到了自我平衡的“出口”,但又有谁能确保她不会陷入从前的情绪当中?于是,我们在作者笔下所看到的场景就是:他们在找寻,然后失去,再次找寻,再次失去的往复循环中踽踽前行。这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永远都难以挣脱得掉。我们终其一生的寻找,不过是一场无望的逃离,最大的可能还是“最后,它只是变成我们回忆里的一个路径,一个想象。”即使面对无望,我们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这样的生活状态更是不足可取:“你对现实生活感到乏力,只有沉浸在对往事不断的叙述里才能让你得到短暂的安宁,因此你的叙述从来比你的生活更真实。你迷恋叙述,为了可以让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下去。你甚至可以创造出好几个虚拟的自己,可是真的有用吗?你的叙述、你的故事真的能替你一辈子生活下去吗?”这是丁云凌对“午后”说的话,同时也是自己的内心独白,当丁云凌讲出这段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如何去寻找属于她的“出口”,那就是努力生活,踏实地走下去。这看似含有些许的无奈,却又是每个个体人生必须为之的生存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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