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怎样的角度与方式进入历史生活,想必是从事历史题材写作的作家颇费脑筋的事。我们常常所见的绝大多数的写作者,大多是单纯用过去现在时的时态,在历史的情境与风景中,完成着从时间与空间上讲已经进入历史的叙事,让读者跟随作者的书写回到作品所描写和再现的那些年代去想象与重温历史。温燕霞的长篇小说《珠玑巷》,则与以往常见的历史叙事采取了较为不同的策略,与时下某些所谓的“穿越”的手段相类似,但其颇为不同的是借用了一个奇特的载体,即“再生人”这种莫须有的、梦境式的奇思异想,让小说中的人物从当下重返800年前的南宋,在时空中信马由缰地自由穿梭,以此来实现其创作的构想与意图,创造了一个似乎是古今同体、匠心独运的新的写作范式,从而构建出了一部充满玄幻传奇色彩、意味隽永深长的鸿篇巨制。这部作品的问世,又一次反映了温燕霞所具有的运笔成风的腕力和汪洋恣肆的想象力。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地处岭南的小小珠玑巷是个有着巨大历史积淀的地方,除了有着说不尽的各种传说之外,还有着各种恍惚迷离、古灵精怪的诡异气氛与色彩,令很多人深深为之着迷而心向往之。温燕霞受当地之邀对珠玑巷进行过多次深入采访,从而被珠玑巷浓稠得化不开的历史厚味所吸引和触动,内心深处肯定有很多开关被一一叩碰、打开。这里的历史与现实也许正好与其创作路数相契合而使之沉迷其间,尤其是客家人血脉中那种特殊而幽深的情结,一点点地被点燃、被激发、被撞击了出来,在内心里产生了某种天然的契合与轰响。于是她决定要为珠玑巷写一部长篇小说,当她要以此为基点加以引伸和演绎,并将这种创作动机与地域性的传说“再生人”相连接时,就如同发生了一种属于文学的急剧化学反应。“再生人”是一种尚未被完全破解或证实的灵魂转世之谜,也许作者并不一定真的相信此说,更不是要将“之谜”坐为“之实”,而只是将信将疑地对此加以利用,让这一传说成就为一种有趣的长篇结构,让冥冥之中或许有的力量成为编织作品的架构与丝线,于是在数百个日日夜夜之后,一部题材和风格都很奇特的长篇小说便这样诞生了。试想,跟随现实中的人从现实的此点出发,神游回归至历史苍茫浩渺的彼端,勾连起历史两端的社会与人生,小说因这种鲜见的、有意味的形式,无疑获得了一种新奇的面貌和品质。 小说中的胡书雅是现实中的主人公,作为作品的第一叙述者,似乎掌控着整部小说的叙述节奏。但真正的叙述者又是罗伟琳这个疑似南宋胡贵妃的转世者。胡书雅在当年胡贵妃投下的那口井里看见了常在梦中出现的古装女子,又收到了生命濒危的罗伟琳给胡书雅的来信,跟随其从珠玑巷这个现实的坐标点出发,回溯至“前前前……世”的800年前,使其在“前前前……世”的那一切,活灵活现、毋庸置疑地再现于其叙述当中。而且这种再生似乎不是单一的,而是群体性的,现实与历史中人物,如胡书雅-佛面、罗伟琳-胡清蕙、胡明-罗松等,都构成着某种再生的关系。这或许是一种推测,也可能是超现实的存在,亦可能是历史与现实之间存在的照应和关联,使得这种联系似真似幻,亦真亦假,扑朔迷离。“再生人”之神秘勾连,打通的既是地理性、血脉性的,更是心理性、精神性的联系,在当今的人们的心头将会引发更多关于历史、关于现实的想象与诘问。 我们注意到,《珠玑巷》通过罗伟琳回溯的历史不是别的年代,而是选择放在风雨飘摇、世道扰攘的南宋末年,这显然是作者独具匠心的。面临元军势不可挡的大举进攻而处于崩溃边缘、行将覆灭的南宋王朝,既无心无力回天,又自欺欺人地苟安于东南一隅,无法改变国破民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的衰颓局面。这个时期的人们,除了那些达官贵人依然沉溺于纸醉金迷的无边享乐,广大民众则处在战乱这种极端的社会与人生的无常湍急河流之中,如落叶般随之飘摇、颠簸、起伏,忧心忡忡、惶恐不已地经历着说不尽的颠沛流离,尝尽了各种猝然而至、闪躲不及的苦难与屈辱。在这种社会、历史和人生状态之下,全部的历史的、人性的和人心的断层、沟壑与褶皱全都裸露了出来,而且显现得异常清晰明了。这就使小说往极致上大开大阖的描写,具有了最大的可能性和自由度,于是从宫廷到民间,从良善到匪寇,从杀人越货到正经营生,从三教九流到五行八作等等,无不尽遣于笔端。其中客家人的历史命运成为小说的焦点,其本身就是同离乱密切相关与直接造就的,在这个动乱的历史时期就更加扑朔迷离和前景难料,在这个灾难频仍、驳杂纷乱的时代境遇中,进一步铸就和凸显了客家人最典型的历史情结与心理特征。 小说于这个遥远的南宋末年,为我们设置了三个最重要的叙事场景,即珠玑巷、临安、清水寨。珠玑巷在当时似乎天远地偏远离战乱,却并非是个化外之境,虽然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贫乐道的生活,但更如险恶风波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受到兵燹匪盗突来的袭扰与洗劫。既有罗松罗槐氏兄弟这样农具与兵器制造者和当差于递铺的底层小吏节级的安于现状和执念营生,在正常的封建宗法秩序之下,按照似乎是千古不变的节律生活;也有巡检使蔡大郎这种地方官吏,亦正亦邪,蝇营狗苟,明里暗里与官匪沆瀣一气,以倒腾龙胜团雪这类商品的勾当而中饱私囊;还有长相奇特、武艺高强的昆仑奴等域外人物介入生活,为珠玑巷的历史生活和小说描写增添了不少的色彩;更有萧破洞、谭鬼七等兵燹匪患的滋扰,将这里当作诱人的肥肉与洗劫的场所,伺机突入珠玑巷实施罪恶劫掠的图谋与暴行。且不说元军入侵这种传说日炽的消息如远远地藏着一种巨大危机,这类污吏与匪众就像悬在珠玑巷人头上的软刀与利刃,随时会给珠玑巷带来无尽的灾难。这就是一种真实而无奈的社会现状,人们根本不知道何时会大祸临头。小说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萧破洞、谭鬼七等袭扰珠玑巷的嚣张,以及民众在盗匪杀来时的惊恐万状,真实地揭示出了当时可悲的民生与现实。 温燕霞在这部讲述华南最大族群广府人的先民南迁的作品中,还描写了罗槐、胡清蕙率领珠玑巷33姓97户人南迁至珠江三角洲开枝散叶时种种感人的细节,并通过胡罗夫妇等人齐心协力将荒凉之地开发成美丽的珠溪一事,彰显了珠玑巷人南迁对于珠江三角洲开发的历史功绩与重要意义。更令人赞叹的是,作者以极为流畅的叙述,让读者跟随千回百折、步步惊心、引人入胜的叙事,去品味一系列想象中的关于宫斗、爱情、阴谋、历险、战争等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意味深长的历史。小说的叙事始终保持了一种饱满的激情、丰富的情节和巨大的张力。作者善于进行情节性、场面性的描写,紧绷、激烈的气氛的渲染与营造,人物命运规定性的揭示。而宏大的故事架构,开阔的历史场景,跳进跳出与转换自如的叙事节奏,丰富典雅与富于变化的语言,以及从容沉静的创作心态,使这部作品有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之感。这又依赖于温燕霞对于800年前的历史不舍昼夜的搜集、掌握和研究,以及才情独具的揣摩、想象和重构,加以现代视角与思考的介入,使这部穿越式的小说不单纯是一部历史的文本,从珠玑巷这一打通古今之间的匪夷所思的原点出发,我们读出的是历史虽然远去却依然有着灼烫的温度;是某种割不断的灵魂的回游与确认,及其关于当代心理与情感的寄存与找寻;是作者幽深的情致、奔涌的才思与细腻的风格,在作品中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呈现。这样一部文学对于历史的奇异“闪回”之作,令我们获益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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