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短篇小说《回乡》,《作品》2016年第7期 南翔的短篇小说《回乡》,以表哥病危始、以望乡之诗终。这似乎暗合着这篇小说内在的走向:南翔从族亲间的争吵矛盾和千丝万缕的恩怨纠葛落笔,极琐屑又极真实;行文渐深,则慢慢揭开了人物关系背后更广阔的背景和更深长的意味。台海两岸的思念与想象、遥远故乡的物是人非、几代人在历史浮沉中的创伤和恩怨,都是南翔试图触及的命题。他用一次看似简单的回乡省亲之旅,揭开了岁月深处的纠结情感和各怀心酸的难言之痛,最终抵达复杂的人性本身。 流寓台湾的大舅回乡省亲,是这篇小说的核心线索。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上,“回乡”似乎形成了一种饶有意味的叙事模式;它往往通过熟悉景物和陌生面目的多面棱镜,以空间挪移照映时间变迁,折射出某种关乎历史或时代的时差般的体验。这让人想起鲁迅的《故乡》。在萧索的天空下,远远地横陈着一座了无生气的村庄,那里有被生活磨损得满面沧桑的闰土和尖刻刁滑的豆腐西施。这是启蒙者眼中的乡村图景:不论是颈挂银项圈的少年英雄还是风情万种的乡间女子,最终都不可避免被纳入了熟悉的命运轨迹,变成了苦不堪言的木偶人乃至“细脚伶仃的圆规”。外面的世界滚动着思想革新的阵阵雷声,偏僻的故土却好像被遗忘在历史之外,只在回环往复的规定动作中不间断地散发出死亡和腐败的阴冷气息。 南翔的《回乡》同样弥漫有阴湿衰朽的气味,但相似的气味却来自于迥异的源头:鲁迅笔下的故乡如此衰颓,因它是时代尚未触及的“化外之地”;南翔笔下的故乡,则类似于历史动荡后的“废墟”遗址。内战的遗留问题,造成了新婚夫妇的长久离别,也让生身父亲在多年之后变成了初次见面的“叔叔”;比荒唐的称呼更惨痛的,是特殊年代里这层“海外关系”所带来的无穷灾难。生活的困窘、尊严的丧失、亲友的冷眼……远走台湾的大舅,留下了无辜的亲人承受历史的风浪。当时代重归平静,留存下来的却只有碑文漫漶的祖坟,以及广福扭曲的性格——这些死的与活的伤口,是历史那驻足又移走的灼热目光,留给小小山村的惟一馈赠。 表哥广福是这篇小说的一个具体入口,他以扭曲的内心,呈现出生活表层的波折平息后,人物精神上那些阴影更深的划痕。作为大舅当年遗留的骨血,广福成了诸多矛盾的汇集点。他的隐忍与爆发、沉默与偏执,处处展示着人性的压抑和扭曲。在每一个特定的叙事段落中,他的面目都是鲜明可辨的,但拼接在一起,却又让人捉摸不透。当所有人围在大舅身旁殷勤表功的时候,他只是那个一语不发、默默添水的人;当大舅因难以启齿的如厕问题有苦难言之时,却是他拿出珍藏已久的上好木料做成一副枷凳,为大舅解决了问题。然而,随着邀功心切的小舅一再刁难、挑衅,广福终于怒火爆发,不仅将小舅摁倒在地,还把心中淤积的苦水一口气倒出,几乎将大舅骂得旧疾复发。 小说最后,当大舅倾尽半生积蓄为广福这原配之子盖起新房、以现实家庭的决裂为代价弥补了当年遗憾,这迟来的补偿却似乎抽干了广福的全部心魂:他日夜守护着这座青砖垒砌的房屋,像守财奴被失而复得的宝物紧紧拴住,甚至强迫症一般一遍遍粉刷着卧室的墙壁,最终因过量使用劣质油漆而患上了白血病。同样引人慨叹的是大舅。在另一条隐性的线索中,大舅在台湾也曾历尽艰辛,却因早年旧债的背负,终难避免父子反目、郁郁而终的结局。 广福、大舅甚至小舅,其实都是无辜之人、皆有无奈之处。“近乡情更怯”,短暂的回乡之旅,竟牵扯出一系列进退失据的凄楚形象,只因历史的波折创痛,最终常要由无辜之人来承受分担。这中间的复杂况味,正是小说家落笔的所在。通过丰沛耐心的细节刻画和充满乡野感的人物对白,南翔写出了大历史背后的生活隐秘和人性痛点;虽然偶有结构松散或抒情过度等问题,仍可算一篇触动心灵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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