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引领自由之路——两位语文教师关于语文与阅读的对话 对话人:郭初阳(以下简称郭)、倪江(以下简称倪) 郭初阳,杭州人,任教于越读馆,追求有趣、有料、有种的语文课堂。《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是其首部教育随笔,记录了作者对语文教育十七年来的独立探索和实践。 倪江,杭州外国语学校教师,因“杭外书单”而引发关注。他在新书《理想语文——自由阅读与教学》(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中,围绕“自由”二字,从经典阅读、语文教学、影像阅读三个层面展开对自由阅读、自由教学、自由鉴赏的探索。 两位语文教师,两本新书,一次关于语文与阅读的对话。 语文教育的使命——语文让人直面人生,活在真实中 郭:《说文解字》对语文这样解释:“语,论也。”所谓语文,就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研习与谈论,让人获得教养,成为一个温和文雅的人。语文教会一个人说什么,也教会他怎么说,自然也教会他尊重别人,安静地倾听。以上是我对语文的理解,不知这是不是语文教育的使命呢? 倪:郭老师从个体安身立命的层面论述语文的使命,我深以为然。中国人对“经国大业”、“不朽盛事”式的文章的迷恋,恰恰容易导致语文被捆绑在道德和意识形态层面。松绑,给语文以自由,抵达语文的本质——生命的存在的层次,让语文成为学生的自然需求,才是拾回旁落语文的要义。 郭:是啊,如果检索一下维基百科里的“作文”词条,解释是这样的:“作文是东亚地区的一种特殊的语文课堂。在欧美国家,以及港澳地区,由于普遍实行综合课程模式上课,作文通常都与一般的语言科目合并在一起。”许多时候,我们是只见文不见人。我认同语文召唤自由的使命——回到珍贵的个体,回到自由的生命。“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之句,不妨积极地理解为语文不是教人逃避与虚假,恰恰相反,语文是让人直面人生,活在真实中。 语文课堂——理想的语文课堂像童年,又仿佛爱情 倪:郭老师认为“理想的语文课堂”是怎样的? 郭:理想的语文课堂,是由师生共同营建的,会呈现出一系列悖论——它是安全的,又尽力拓展自由;它是有边界的,但又完全开放;它是紧张的,然而有让人上瘾的愉快;它提倡独立思考也保护沉默,更鼓励分享观点;它是令人深深沉醉的,却培养着每一个参与者清醒的洞察力…… 倪:但悖论是,“理想”的语文课堂并不存在,只有更理想的语文课堂。在全球进行过的各种教育模式试验,无论是注重传统还是立足现代,是专业化还是生活化,是严谨苛刻还是自由宽松,是学术化取向还是职业化取向,母语教育追求完美的步伐永不停歇。而我们能够知道的是,电影《四百击》、《操行零分》、《如果》中的学校,充斥着陈腐的专制气息,僵化刻板,这些学校不是你想把孩子送去的地方。 郭:人们可以把学校建设成乐园,也可以改造成监狱。无论如何,学校是一个空间或一种境域——是实体的也是心理的,能让我们触及埋于内心的东西,帮助我们认识和表达最深处的爱与哀愁,获得自身的存在感,也经历与己平等的他人的人生。 倪:语文应该伴随着孩子自然地、自由地成长,草木之质养成质朴仁德。语文课堂合乎人性,合乎人对语言的天然召唤,就已经足够。 郭:是的,教师须有一颗人间草木心。理想的语文课堂就像童年,又仿佛爱情。借用龚定庵的诗句:“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自由阅读和经典阅读——自由地阅读,读自由的文字 郭:关于自由阅读,倪老师的定义是什么? 倪:自由阅读有两层含义:自由地阅读,读自由的文字。多元阅读能够形成理性平和的人性,偏狭的阅读形成的则是暴戾的人性。多读自由的文字,就多一份自由的保障。 郭:如果考虑到阅读者的主体性,我更偏爱“自由自主阅读”(free voluntary reading,FVR)一词,斯蒂芬·克拉生的定义为:“FVR指的是因为想阅读而阅读。对于学龄儿童,FVR不需写读书报告,不必回答每个章节后的问题,也不用为每个生字查字典。FVR是放弃阅读一本不喜欢的书,再另外找一本喜欢的来读,这种阅读方式是所有具备高识字力的人经常使用的阅读方式。” 倪: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沉湎于“主流阅读”的人,无法建构独立的精神,因为自由精神来自对不同思想体系和表达体系的包容与批判。 郭:“主流阅读”是指大众文学或通俗作品吧,也包括通行的语文教材。确实,每一位语文教师都要和自己的学生营建自己的阅读谱系,自己的经典书目。经典的力量,就像《动物农场》的书腰上所写的:“多一个人看奥威尔,就多了一份自由的保障。” 倪:我并不迷信经典的力量,在一个以消解经典为特征的后现代状况里,经典的力量难免被削弱,但是,没有一部经典不是通往自由之路而被铭刻在人类阅读史上的。哈罗德·布鲁姆不懈地守护“西方正典”,他其实守护的是西方的“文脉”。对我来说,无论是西方正典还是东方正典,我们守护的都是汉语言的表达体系,某种意义上说语文是存在之家。 网络与阅读——只是阅读介质的区别,阅读的本质不变 郭:学生迷恋网络,阅读时间越来越少,倪老师是如何应对这种情况的? 倪:我心目中没有这么一场书籍与互联网的战争。如果当网络是个目的,它就会成为目的;如果当它是个手段,它就会是手段。我经常鼓励学生去网上购书,我也鼓励学生看名人博客、网络专栏,网络上不都是垃圾。 郭:确实,电子阅读与纸质阅读,只是阅读介质的区别,阅读的本质不变。 倪:不过我更喜欢“慢阅读”的概念,我觉得阅读经典需要一种贵族气,要“慢养”自己的读书精神。为此我从来不布置烦琐的寒暑假“练习”作业,我只跟学生约定,看几本书、几部电影,写点文字,如是而已。 郭:网络让一切都快了起来,电子时代默认着“升级”与“更新换代”的观念,卡内蒂所刻画的“奢奢快快公子”在我们身边也越来越多……“慢”字不易啊,倪老师和你的学生们是如何做到的? 倪:有时和学生约定放弃单元测验,甚至一个学期都不测,为的是大家能真心沉到书的世界。因为考试会中断这种自由浸润的进程。 郭:孩子们是“网络的一代”,他们通晓各种网络通信技术,通过谷歌,能随时查阅所需知识,便捷地获取各种最新信息,教师不再是课堂的中心和知识的源泉。学生甚至可以绕开教师,自己获取所需资料。教师在网络时代面临着严峻挑战,我们需要思考:数字学习时代,教师往何处去? 语文教科书——语文教师有权选择适合自己学生的文本 郭:目前执教的语文教材里,倪老师认为哪一篇课文应当立即删除? 倪:在我执教的苏教版语文教材中,我最不喜欢的文本是黄药眠先生的《祖国山川颂》,黄先生抒写的“青春中国”、“浪漫中国”固有其独特的美学追求和美学价值,但是,一个历经磨难的国度,国民的情感,更容易跟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产生共鸣。课程资源的有效度总是跟文本与个体之间的契合度相关。你呢? 郭:说到这篇就想起老舍先生在开会无聊时戏拟的对联:伏园焦菊隐,老舍黄药眠……回到正题,我认为从文体来看,抒情散文在教材中的比例越小越好,《安塞腰鼓》、《雷电颂》、《道士塔》、《人生的境界》……都是棉花糖似的一团,最终是一丝虚无的甜腻。 我所执教的是自己编选的教材,每一篇都是自己采撷而得(教师有选择的自由),课后也请学生打分衡量(学生有评判的权利),几年实践之后,越读馆的教材、课堂的满意度,中学的每一讲都在4.2分以上,小学的每一讲都在4.5分以上(4分为满意,5分为非常满意)。 听说倪老师也经常置换必修课程的篇目,对了,后来用什么文本替换了《祖国山川颂》? 倪:我们后来选用了洛夫的诗歌《边界望乡》,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是边界上久违的乡音,这是接地气的情感。如果尊重语文课程的可选择性和操作上的校本化特征,语文教师就有选择适合自己学生的教学文本的基本权利。 语文试卷——依据喝汤的能力进行筛选毫无意义 郭:如果请倪老师来改革语文考试命题,你会如何设计一份语文试卷? 倪:我对成为统考试卷的命题人颇有几分抵触,用一把尺子去衡量几十万上百万人,是不人道的。 郭:是的,命题需要有公信力的社会学术机构,需要合理的评价体系。 倪:我不想设计出一份主要是为了淘汰掉某些人的试卷,我的卷子只想知道这个孩子在哪个领域有擅长之处,因此他有可能在整张卷子不理想的情况下被录取,因为他在卷子中的某个地方超凡脱俗,无人能及——比如他会用甲骨文写作文。 郭:说到考试卷,我总会想起法国前教育部长阿尔贝·雅卡尔的喝汤比喻:“我按教学计划学习,学习它让我学习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这种态度更愚蠢的了。说到底,我们20岁时被人在我们不饿的时候依据我们喝汤的能力对我们进行筛选……”扯远了,继续回到语文试卷,阅读内容你会选什么? 倪:阅读内容我会百无禁忌。《理想国》的节选,《哈姆莱特》的一段,《文明的冲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也行,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选一篇《阿拉比》,或从莫言的短篇集子中选一篇《铁孩子》,反正我已经看腻了现在高考语文命题选文的颟顸状,该是动动的时候了。 如果只能带一本书——语文是跟生命相关的学科 郭:这是一个关于书的老问题——假如只能带一本书去荒岛,你会带哪一本? 倪:英国贝尔·格里尔斯的《荒野求生手册》。这本书让我想起了夏山教育和华德福教育中对手工的重视,从类似这些学校里出来的孩子大概不会在荒岛上饿死吧。如果我是荒岛上的语文老师,我首先要教会学生的是如何钓鱼而不是阅读。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示范制作钓钩,而不是诵读说明书。然后我们从头开始,语言、宗教、科学、劳动、爱情、艺术、教育等等。 郭:在荒岛上还想着教书,够敬业的。若在无人之岛,只带一本供自己阅读的书,于我而言,是《圣经》。回想一下乔治·斯坦纳的评价:“只要世上还留有一册‘钦定本’和一部词典,就不用担心英语会灭绝。”同样,和合本圣经中有着最典雅的现代汉语,有着道路、真理和生命。 倪:语文是跟生命相关的学科,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要重新走一遍通往自由的路,但是我们会比任何一次都清楚地知道自由的珍贵。 《中国教育报》2014年3月27日第9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