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无意义与意义的永恒追问 ——关于儿童阅读的那些可贵瞬间 最近我与菜虫共读了爱尔兰新锐绘本作家克里斯·霍顿的几个作品,分别是《小小迷路了》《别这样,小乖!》和《嘘,我们有个计划》。按说菜虫已经10岁,早过了迷恋绘本的年龄,但是我们读克里斯·霍顿的过程,还是很开心。尤其是《别这样,小乖!》一书,里面仿佛有菜虫自己的投影,一家三口看得乐不可支。读到最后,霍顿留了悬念,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尾,菜虫小读者略略有些抓狂。于是我们和他畅想了故事的结局——这就是霍顿式结尾的妙处,给读者充分的艺术自主权,这也是对读者智力的尊重。这次阅读,让我又一次确认,绘本确实是老少咸宜的图书。 霍顿的特点非常明显,他的创作直接达到了儿童阅读的关键,中间没有曲折,好像他不假思索,径直就到达了童书最本质的那个领域。就这一点而言,霍顿令我想起大卫·威斯纳。他们的相似点在于,霍顿一定程度上与大卫·威斯纳一样,将作品的核心指向了童年的无意义时光。因为他们懂得,在童年时期,应该尊重孩子们的无意义。 我喜欢威斯纳,就是因为他的作品以各种脑洞大开著称,只有玩笑、闹腾、游戏。在我们传统中国家长看来,简直是要把孩子们教坏了。因为中国家长受到文以载道、寓教于乐的传统影响,童书的选择比较注重实用与功利,总希望灌输给孩子某种道理,甚至最好在里面加上一些跟考试相关的内容。但大卫·威斯纳的见地显然不同,他认为无意义的游戏才是童年最重要的——你别想在他的书里找到任何一点说教的东西。 以大卫·威斯纳的《飓风》为例。在写这本书的导读时,我用了这样的标题:请尊重孩子们那些无用的瞬间。我在文中写道:“游戏,才是孩子们最重要的生活。游戏不是游戏,对孩子而言,是生活本身,是劳作本身,更是意义本身。而在这些看似无价值的游戏之中,想象力在驰骋,创造力在迸发。这些无用的瞬间,给孩子提供强大的心理内驱力,即便这一瞬间不曾显现,也将在日后某一瞬间闪耀。” 我们知道,儿童这个概念,是一个建构的产物。在近代之前,是没有儿童概念的。随着我们对儿童的发现,逐渐明白儿童的认知跟成年人完全不一样,才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儿童心理学,以及更加儿童本位的儿童读物。所以我们会发现,但凡一流的童书作者,都是最了解儿童的人,他们永葆童心,又有现代儿童心理学的依据。但他们跟理论家不同的地方在于,作家们纯粹以直觉来把握。霍顿也好,大卫·威斯纳也好,他们每一本书都在跟孩子玩,是游戏,但这些游戏,不仅有绘本创作本身的理论依据,又有现代儿童心理学的基本观念贯穿,同时,他们以艺术的敏感,直接抵达了本质之境。 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其实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此在的世界,一个是彼岸的世界。此在的世界往往意味着规范、束缚、单调,而彼岸的世界,则充满各种可能性。杰出的绘本作家,能轻易实现在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穿越。绘本,便是穿越之门。在大卫·威斯纳的《飓风》里,有这么几句话:那棵树是一处很私密的地方,大到能容下他们各自秘密的梦想,小到能让他们共同去探险。从成人的眼光看,这无非是两棵因为飓风而倒下的大树,而从孩子的眼光看,这却是他们梦想的跳板。绘本里的主人公,就是以这里为起点,出发去探索世界的。 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童书,都是要讲一个彼岸世界的道理。即将上映的电影《爱丽丝漫游仙境》就是这样的,之前的电影《魔境仙踪》也是这样的。那么多脍炙人口的的童话,如《纳尼亚传奇》《5月35日》,也都符合这一原型结构。我们前面说儿童的特质,至少特质之一,就是孩子的世界,很大程度上就是彼岸世界本身。他们的游戏,他们的无意义的闲暇时光,便是他们处于彼岸世界之时。成年人最大的遗憾便在于,往往只有一个现实世界,这个世界是清晰的,有各种规范,有各种现实意义。但诚如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所言,我们曾经是个孩子,却忘掉了自己曾经是个孩子。 这个无意义的童年,其实蕴含着深远的意义。这是一个涵咏的过程,我们给予其足够的尊重,孩子获得自由发展的机会便更多,其呈现多样性的可能便更大。这是童年阅读的原理之一。之前无论说益智也好,早期教育也好,道理都对,但这样的认知还是浅薄了一点,也功利了一点。或者可以这么说:阅读和游戏,就是孩子们对世界的认知与建构本身。 具体地说,童年的阅读会给孩子们带去三重意义的建构。 第一重意义有关现实世界。孩子通过阅读,获得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确立其与客观物质世界的相处方式,有助于其建立一种立身于世的分寸感、平衡感。总而言之,阅读就是探索现实世界这件事本身。 菜虫6岁时曾经在青岛石老人海滩走丢过,父母着急到海岸广播里去播放寻人启事。后来我们找到菜虫时,他自己正在跟海岸上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说:“广播里喊的那个人就是我,请你给我爸爸打个电话,我爸爸的电话号码是……”菜虫很镇定,好像很有走丢的经验的样子,因为他三四岁时,我们给他读过《小兔汤姆系列》,其中有一本叫做《汤姆走丢了》,就跟他在石老人海滩走丢的经历一模一样。这样的书还有《逃家小兔》等,深得儿童心理学之妙。 第二重意义,就是对艺术审美世界的建构。以《活了100万次的猫》《讨厌黑夜的席奶奶》以及国内原创绘本、徐一文先生的《荷塘月色》为例,这些绘本的主题词是爱与美,将人从单调的物质世界提升到更为纯粹的审美世界。《活了100万次的猫》,很多读者都看哭了,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这个绘本:有爱的人生,一次便已足够。穷其一生所追问的生命真义,被佐野洋子轻轻揭示。《讨厌黑夜的席奶奶》告诉我们,与其诅咒黑夜,不如点燃蜡烛。即便在黑暗的谷底,也不要因为与黑暗的无限缠斗而使自己忘了仰望光明,甚而成为你所需要缠斗的部分之一。徐一文先生的《荷塘月色》,那真是老少咸宜,我亦写过一个书评,里面核心只有一句话:唯爱与美传之恒久。这便是绘本带来的、引领我们建构的、自足的艺术审美世界。 第三重意义,则指向一个未知的、虚构的、仅仅属于想象力的世界。这是一个没有边际的世界,也是我们成年人没有办法完全把握的世界,充满了遗憾甚而误解的世界。但这一世界尤其需要我们重视。因为在这些想象力的潜藏之中,有一个尚未塑型的世界,其中无限的可能性正在喷薄待发。或许当下看不出来,还需假以时日,但只要给一个支点,孩子们的想象力也许就能撬动地球。改变未来的能量,或许只在某一个细小的可能性里。这是绘本,乃至一流的儿童文学,之所以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这里,蕴含着人类的未来。我愿意用霍顿在《大家晚安》这个绘本扉页上的一句献词来比拟:梦想家永不嫌小,而梦想绝不嫌大。 在童年这唯一不可复制的珍贵日子里,在一切的毫无意义、无所事事中,究竟包含着何种难以言述,但指向于终极追问的重大意义?这种重大意义,我们难以用语言表述,但是作家却可以用象征、隐喻的方式表现给我们,他们没有说任何一个概念性的词语,但我们从中却看到了一个童书作家全部的善意和温情。在那里,永恒的好奇心永远在指引我们;在那里,想象力永远没有尽头。 我已经40多岁了。在我将近40岁的时候,我竟然成了一个绘本迷,一个童书控。这是因为,在童书阅读的世界里,我日渐确信:你的想象力的边界,便是你所能抵达的世界的边界。我们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那些始终相信奇迹的人,奇迹也必将在他身上发生。(蔡朝阳,资深奶爸、语文教师) 《中国教育报》2016年5月30日第9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