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之日,宜出游,看花临水,更宜读书,茹古涵今。不须拉开做学问的架势,只随手翻阅。我于无意间翻到谢肇淛的《五杂俎》,至卷之六,谢氏写道,“子瞻再读《汉书》,张方平闻而讶之,则张之颖悟过苏可知。”呵,只因“再读”,辄讶之,这里的“颖悟”指的是记忆力,所谓“绝世之资”。 张方平,《宋史》有传,神宗时累官参知政事,是苏轼的好友,史传称“少颖悟绝伦,书过眼不再读”。推谢肇淛之意,张方平所以闻而讶之,即是说,《汉书》既读,当不忘,何用再读?张氏是“书过眼不再读”的“活书橱”啊。 从字面释义,颖悟即聪明、慧敏,倘若仅指记忆力,似乎有违“悟”的精义。苏轼的记忆力是否逊于张方平,仅从“再读”,难以论定;愚以为苏之再读用意或在“悟”。《论语》有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读书人大多有一个记忆与理解的过程,少时读书但处混沌中,马齿渐长始觉荧荧然,若晨光熹微以至星炳云灿,又复阴霾四布,终于云破天开,新思考引领旧知识,激活了别一种智慧。这或许是学问的历程,为文的境界,没有再读,或者再思,恐难及乎“悟”。 谢肇淛虽说有些偏颇,但他到底是理性派,他以为欲以文章立业,满足于一个“活书橱”远远不够,因而,两相比较,他分出了轩轾,“苏以文章名世”,而“张卒无闻也”。事实上名世的因素多多,非惟记性一途,谢肇淛也质疑过,绝世之资而功名不显,“盖似有别才也”。他因之举出南齐陆澄的例子。陆澄好学博览,行卧饮食手不释卷,世人有不明之事,皆求教于他,时称“硕学”,他的知交王俭向以博学闻名,也自叹弗如,戏谑地说:“陆公,书橱也!”谢肇淛慨然叹息,“此陆澄所以有‘书橱’之诮也。” 在我看来,再读故书,其实有无穷的奥妙。你仿佛在空寂的山谷中趱行,偶尔停步,但觉四围山色原来是这样稔熟,忽焉模糊起来,似乎不曾来过,那山林啼鸟偏又如斯鲜活,叫你无法驻足,直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的行程为一种诗意所鼓舞,且欣且奔,欲罢不能,其实你在寻路,“山重水复疑无路”非真无路,诗眼在一“疑”字,“柳暗花明又一村”亦非终极,看“又”字便知,前一句的绝对性与后一句的暂驻性不断交替,辩证地混响着人世间思维的华彩乐章,于是,悟,从渐悟到顿悟,多么生动的体味,多么精彩的解读,岂一个“书橱”了得! 若说开卷有益,再读岂无颖悟?故纸堆翻出了新生面。(郭启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