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在一部作品开始时写下时间。《唇典》写下第一行的时间是2005年2月18日22:03分,我在2015年9月3日上午10:26分写完最后一行。《唇典》的创作竟然历时十年。我从未想过这部书会耗费我十年的时间,十年太漫长了,在我的认知里,只有曹雪芹的《红楼梦》才配得上这么长时间的写作。 《唇典》的构思比写作还早五年。2000年12月10日,我主持长春《新文化报》的编前会,当时我是这张都市报主管新闻的副总编辑,夜班编辑提交的一条新华社的简讯引起了我的注意。简讯说,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在吉林省的森林山。我将这条新闻定发在第二天的头版头条,问题来了,吉林省延边州珲春市的地图上,我们找不到森林山。于是,我签发了第二篇稿件,发动读者寻找森林山。一位热心的读者在一张军用地图上找到了森林山的位置,那个地方叫做老爷岭。我和我的同事们一起策划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报道,报社派出几路记者去珲春老爷岭采访。当时有一个特稿记者阿芒采写了两篇报道,刊发时题目是《生生死死森林山》。故事由一个满族老人郎傻子自述,森林山是一个传奇的地方,是满族的分支库雅拉满族的生长地,珲春地处中朝俄三国交界。老人讲述了他和土匪阿玛白五爷、朝鲜额娘和俄国额娘的故事。坦率地讲,我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我怀疑郎傻子是一个有讲故事天才的老人。东北的乡下,有许多这样的人,我小时候村子里常常供电不足,没有电的漫漫长夜,总有人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极有可能是他自己吹牛的故事,我就听说过一个人骑着野猪打野猪,讲故事的人又矮又小,讲话时脸上的麻子坑都闪闪发亮。听故事的人抽着烟袋锅,边听边吐痰,一听一乐并不认真。郎傻子可能也是这样的人,他编造了自己的传奇故事。我还怀疑里边有记者阿芒参与编造的成分。但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引起了我创作的冲动。我向阿芒要了电话,决定利用元旦休息的时间亲自去见一见郎傻子。我做好了进山的一切准备,买了很厚的羽绒服,还有大棉鞋。 2000年12月26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唇典”两个字。我觉得这两个字会成为一本好书的名字,为了这个书名我兴奋了好久。唇典的原义是东北土匪的“黑话“,比如”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但我将其引申为口口相传,唇典——口口相传的民族史,民间史,既贴切又传神。在商业文化浸淫的今天,有多少民族化个性化的东西兑进了三聚氰胺和工业糖精,或者归入故纸堆腐烂消亡.或被历史和记忆彻底抹杀。我一定要让真正的“唇典”发扬光大,使其源远流长。 中央电视台直播了珲春森林山的新世纪第一缕曙光,12月31日,我值了一夜的夜班,一直等到中央电视台第一缕曙光的直播镜头出现才将大样签发掉。连续工作的辛苦,签完大样的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疲惫,觉得自己没有了踏上旅途的力量,我更需要的是睡眠和休息,我迷迷糊糊地回家了,放弃了去珲春采访的打算。 那以后,工作更加忙碌,我经历了一张都市报的种种危机,承受着工作带来的各种压力。这些年,我做了太多的新闻策划,曾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给管理部门写检讨书都有很高的要求,新写的检讨绝不能和上一篇一样,人差不多都神经质了。夜晚的长春,后半夜和下半夜老鼠很多,车灯一晃常常窜出垃圾箱,每当遇到老鼠,我就立刻让司机将车停下,我会从一版回忆到二十八版,三十二版,我担心由于自己的把关失误给报社带来灾难。编务繁忙,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开了十四个会。2002年年初,父亲确诊为癌症晚期。四月,我的儿子出生了。由于单位的变故,我辞去了副总编辑的岗位,一边陪父亲看病,一边应对着单位的危机。为了缓解父亲的病痛,我常常将儿子抱到化疗当中的父亲的床头。有一天,儿子发烧,检查结果显示白血球偏低。我问长春市儿童医院的一个医生这意味着什么?那个医生不耐烦地说,如果下次的检查结果还是这样,那就是白血病。那天从医院回来,我在客厅里坐到下半夜,一个房间里是垂危的父亲,一个房间里住着不时啼哭的儿子,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还好,儿子的病属一场虚惊。陪伴父亲渡过的最后的日子里,写作是我唯一的慰藉,我终于完成了《长势喜人》的写作。长篇小说《长势喜人》发表于《收获》杂志2003年的第四期。 2004年初,《新文化报》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我分管了这份报纸的经营和广告业务。那一年,为了治疗右腿莫名的疼痛,我从长春求医到西安,从西安求医到北京。大医院里无法确诊,但疼痛真真切切,已经给我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不便。有病乱投医,我经历了各种疗法,小针刀剜大腿,大长针挑嘴唇,针灸扎脖子。有一次,我的一个部下给我介绍了一个医院,说可以一次见效。我去了,医生给我扎了一针。治疗完毕,我去和一个地产老总见面,到达酒店上楼梯时,右腿忽然没有了知觉,我立刻意识到,那个医生给我打的是麻药。拖着一条腿上了楼,那一刻心情真是坏极了。在长春市的中西医结合医院,我开始了新的治疗,治疗方法如下,脱光衣服涂上药膏在一个蒸箱里加热四十分钟,然后电疗十分钟,按摩十分钟,最后一个环节是火疗,把一个洒满酒精的毛巾点着火,再用一条湿毛巾捂住,让热气侵体。这样的日子长达大半年,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单位越过越不顺心。只有写作才能让我获得一些快乐。《唇典》就这样开始了。这时候,我重新想起了那位珲春森林山的故事大王,我几次试图联系那位姓郎的老人都没有结果,当初竟然没有记下他的名字。而采访郎傻子的记者阿芒两年前被人杀死在住处的走廊里。阿芒曾是通化市一名警察,他的命运让人唏嘘。 联系郎傻子的线索断了,这期间我再次辞去了《新文化报》的职务。2006年,我曾短暂地在沈阳工作了半年,创办了南航航机上的《航空画报》。《唇典》的写作仍然进行着,我记下了当时的心得。写一部长篇小说就像远涉沼泽中的一条大河,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你想象着目的地的鲜花与壮美,于是你带上干粮和几本书上路了。一开始,你兴奋着,很容易涉过了几个泥潭。你向前走去,于是陷入了沼泽的深处,但瘴气里还有花香,还有蛙鸣,可你已无暇顾及,你要应付潜流、深潭,还有更多的未知的凶险。你进入了沼泽中的大河,你看见了大鱼分水翅上的浪花,看到了许多根浪木在沉浮,甚至还有动物和溺水者苍白的面孔。可你有什么呢?除了没有背熟的那几个大师的咒语,什么也没有。力量只能靠肚子里的墨水来积蓄,但河水的激流已让你偏离了目测和计划中的方向。河水挟裹着你向下游翻滚而去,这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攀住河中间沙洲上横生的几棵灌木的枝条,略作栖息,喘息着看一看离当初的预测有多远。幸运的是,你已能看见高不可攀的崖岸。终于上岸,再向前走,还是沼泽,还是淤泥,还是荆棘。你深感无力和无望,这时,让你欣喜的天边的风景又展开了,那样壮丽,那样诱人。可是,奔向那里还有更远的路,这片荒野上只有你一个人,喘息着平复疲惫的身心,没有人为你欢呼喝彩,无论是此岸还是彼岸。你寂寞着,就像路边的野花,或是风中的芦苇。 2007年8月,我终于到了珲春,在当地的县志上看到了郎傻子讲述森林山的故事。但那故事的来源竟是《新文化报》。我打听到老人已故去多年,我和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讲述人到底未能相见。 长篇小说的写作真是一种冒险,最初的时候,仅仅是一个火花,照亮了你的心灵,在笔尖和键盘上熠熠生辉,你高兴你捕捉到了它。然后,你中招了,你不得不用两手将那火花捧在手心里,而你的四周长风呼啸。又像一个大风夜室外的一点烛火,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一堆柴草点燃了,浓烟滚滚,呛你的嗓子,熏你的眼睛。风越来越大,这堆无用的柴草根本无法战胜黑暗,温暖不了你的手脚。可是这堆火已经点燃了,要么你任由它熄灭,要么你让它燃烧起来。写作的过程总是细若游丝,随时断掉的光景。这是一次你无法回头的冒险,你已经投入了几年的经历,船在水中浸淫已久,波掀浪涌,随时可能倾覆。冰冷,要靠更多一点希望来点燃。绝望,要靠无望的对抗来战胜。要么前功尽弃,要么去争取完成。我常常问自己,你的自信心足吗?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你一直在回答,又无法回答,回答的内容自己也无法确信。每当阳光洒满书房,打开电脑,我感觉即将走出几天的困惑,又可以写下去的时候,我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是焦虑,有时候,我苦恼极了,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问自己,为什么写这个东西,要干什么?如果仅仅写一个谁都没有兴趣阅读的故事,即使你写了,又有什么意义?书架上摆着三面墙的书,我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凝望那些好作品,大师们给我的都是潇洒的背影,每一本书都不一样,各有千秋,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书是一样的,就是没有写出来的那种。 2008年,我的写作已让家人越来越不安了,家人已能感知我的焦虑,妻子和母亲数次问我什么时候出去工作。2009年正月十六,我重回报业,到沈阳的《华商晨报》做主管经营的副总编辑。新的工作更加忙碌,我在工作中结交了很多朋友,他们不知道我是个作家,他们恭维我的时候会说我是个诗人。有时也有人会去网上查到我的作品,那一般是报纸上发了他们单位批评报道,为了公关,他们想和我找到更多一点的共同语言。重新陷入繁杂的工作,最忙的时候,我一个晚上参加过五场聚会,每到一地都要表现得热情洋溢。我几乎和文学界失去了联系,放弃了参加文学活动。我以为,一个作家说话的方式只有他的作品,没有作品就失去了对话的资格。关心我写作的老师和朋友也对我失去了耐心,他们不再问我的写作状况,对我持续写作失去了信心。工作的压力也不断地给我造成写作上的困扰。不能在书房安坐的时候,我常常对生活在《唇典》里的人们深感内疚。因为我,他们的人生遍布荒草,遍布枝杈和荆棘。你必须开出一条路来,可是你找不到方向。所有的人都隐藏在荒草中,所有的人都因为你的不敬业,生活在原来的地方,生活在原来的世界。有时候,我还会陷入更大的困惑,我发现我笔下的人物命运越来越跌宕,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他们的心灵倍感煎熬,连活下去都要有更多的理由和奇迹。 我集中写作的时间在五一和十一的假期,每到长假,妻子就带着儿子选一个地方去旅行,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投入写作。可是将前面写的故事读一遍就要占用大量的时间,随着篇幅的增大,阅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的写作变成了手压井的模式,你得先将水倒进去,才能让创作复苏。这样,每一次的写作都是写开头,好处是故事饱满,信息量大。坏处是信息量太密集。大脑常常进入枯水期,语言的河流好像干涸了,那些句子就像失约的客人,酒席摆好了,饭菜凉了,就是不肯到来。这让人烦恼,更让人恐慌,心里充满了无力感。有时电脑也乘机做对,开机时竟然恬不知耻地炫耀,看看吧,开机的速度竟然超过了全国23%的电脑。而上班的日子却已到来,不容置疑的是我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落寞地回望一事无成的几天。写作时间长还有一个好处,随着你自己的认识,甚至是年龄的变化,还有你阅读量的增加,你的故事会更厚重,思考也会更深入。我将我能找到的关于萨满教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去研究东北史和抗联史,向专家求教,我对史料的认知有时让专家们惊讶。我尽我最大的努力要让小说有“烟火气”,我要还原故事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环境,设身处地地去想象人物的思想意志和行为。我发现我不再着急了,对自己的写作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小说的指向也更清晰。 一部小说就像一个人,故事是身体,故事线索就像四肢,故事的丰富性就像血脉,故事的时间跨度是这部书的年龄,而小说的思想和内涵就像一个人的灵魂。情感是灵魂的语言,故事的紧凑和紧张仿佛身体的感觉。艺术是灵魂的游戏,精神是肉体和灵魂的触点。在现代社会,科学和实证主义的发展已经让人的心灵的力量日益微弱,功利主义束缚着人们的心灵,实证主义摧残着人的想象,艺术的光影日益稀薄,互联网时代让人的交流和自然进一步疏离,想象荡然无存,诗意淡出人生,商业蒙昧心灵,利欲泯灭良善。尤其是大众媒体和网络媒体的发达,加之中国的国情,现实中的故事比你想象的还要精彩和不可思议,作家能否超越读者的想象和现实的丰富,也许是当下严肃文学最大的挑战。我追求的境界是不但要有天地间的奔放和辽阔,还要有行吟诗人的从容、优雅和感伤,我想用想象和张力完成贴近人心的赞词和颂歌,这些都是史诗的必备要素。故事的干净,语言的简捷,来源于讲故事的人,以及创作者的信心。有时饶舌和多余的笔墨是创作者先说服自己时做的闲笔。你要思考意义,思考节奏,思考控制,思考故事结构。读者真正需要的是荡开一桨,划破沉闷,享受水波不断散开的涟漪,就像一个歌者,一个不需要前奏的地方,惟有开口便唱,方能石破天惊。 许多朋友看过我的生活状态,他们说,无法想象我怎么能写成一部数十多万字的书。是啊,除了对文学的热爱和坚持,还有什么理由呢?文明撒下了许多幸运和智慧的种子,有许多种子被风吹到了河海里,有的落在了沙石地上,茂盛地开放的种子是最幸运的。我希望《唇典》是幸运的那一粒种子,能够种进人心,茁壮成长。我说过,一部书就像一个人,《唇典》的写作不是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年,而是持续了十年的写作,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我感谢所有鼓励过我和帮助过我的朋友和老师们,大家的祝福和友谊我已经装进了《唇典》的行囊,将成为《唇典》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动力。我知道,《唇典》走出我的书房就不再属于我,他将独立面对读者,独自面对时间,独自接受喜悦和评判。我祝《唇典》好运。而我,已打开电脑,开始了一部新书的写作,我希望这一次写作的速度能快一点。 2017年4月16日晚23点5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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