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传统经典走进当代、走向世界,不是只有将经典通俗化这条狭路,也不是非得按西方模式进行改造。古代艺术的精致典雅,正因其在当下的稀缺而可以充实当代人的精神世界 《牡丹亭》与“昆曲热” 文艺作品如人,亦如民族,时运大不相同。《牡丹亭》问世之初,围绕它合律与否以及文章辞藻的风格有过激烈争论;莎士比亚在世时,评价也是褒贬不一。但是有关莎翁作品的价值和品位的争辩很快消歇,他不仅成为英伦民间戏剧市场的宠儿,其作品更作为公认的欧洲乃至世界文学经典,在各地广泛上演;而汤显祖存世的“临川四梦”里,《牡丹亭》称得上人类戏剧史上的伟大杰构,在昆曲界得到普遍承认,其他三部作品,仅《紫钗记》偶有全本演出,另两部只有少数折子戏上演的记载。汤显祖的戏剧作品不像莎士比亚那样流行,这不值得大惊小怪,文艺作品的内在价值,原本就不能只凭流行与否判断。汤显祖代表着明代知识分子与强权和庸俗文化对抗的率真姿态和独立人格精神,他的文化与美学价值并不因戏剧娱乐市场的冷遇而受影响。 历史上,汤显祖不像莎士比亚那样得宠,在当下中国,汤显祖及其《牡丹亭》所具有的近乎民族传统文化象征的地位,却是莎士比亚望尘莫及的。在此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传统文化被视为国家与民族发展前进的负资产,昆曲作为中华文明中雅文化的结晶,更是常遭攻讦,甚至一度陷入举步维艰的传承困境。但是在传统文化回归的大背景下,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于2004年首演,迅速引起海内外瞩目,带动了思想和文化领域的一场转变。大学生们纷纷为欣赏《牡丹亭》进入剧场,折服于戏曲的无穷魅力,并因此逐渐改变了对中国文化朦胧且模糊的认知。在全社会的“昆曲热”“国学热”和重新认知与亲近传统文化的热潮中,汤显祖的《牡丹亭》起到了明显的引领作用。这个古老民族对精妙绝伦的古典艺术渗入血脉的情感记忆,突然被《牡丹亭》唤醒,犹如积蓄百年的能量瞬间爆发,亿万民众渴望传统回归的心理需求的投射,使汤显祖和昆曲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昆曲因此成为传统文化最具标志性的文化符号之一,《牡丹亭》因此成为昆曲的“代言人”,汤显祖这个名字比以往任何时期更为人们所知。这些都足以证明伟大的艺术作品历史价值与当代意义兼具的无限可能。青春版《牡丹亭》的走红固然有偶然性,但它之所以幸运地成为传统文化符号化的象征,也有其必然——汤显祖堪称民族艺术精致典雅之巅峰的《牡丹亭》,唤醒了国民文化基因中与传统文化最为内在与隐秘的关联。而在中国艺术传统与当下社会的链条重建的过程中,恰恰因为《牡丹亭》与当代流行文化相距甚远,面对中国传统文化复苏这个新境遇时,汤显祖及其作品的艺术魅力和当代价值之间的关系更具张力。 中国戏剧史上的汤显祖们 如果要在中国悠久辉煌的戏剧史上寻找“中国的莎士比亚”,汤显祖以外,更合适的可能是关汉卿、李玉、成兆才这些与戏剧表演及演出关系更为密切的戏剧家。关汉卿比莎士比亚要早300多年,他一生创作了60多部优秀剧作,无论是作品题材的广泛性、戏剧结构的精巧、人性描写的深度和情感的冲击力,都和莎士比亚一样无与伦比。明末清初的李玉同样有大量优秀剧作问世,清代最受欢迎的昆曲演出折子戏选本《缀白裘》里,其作品入选数量高居榜首。《一捧雪》《千钟禄》《清忠谱》中充溢的家国情怀,激荡着无数人的心灵,这些剧作数百年里被众多剧种改编,到今天依旧感人至深。20世纪初叶出现的成兆才,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撑起了评剧这个大剧种,数以百计的戏班靠上演他的作品生存发展,《杨三姐告状》《杜十娘》《珍珠衫》《花为媒》等既有个人独创,也有对民间故事的戏剧化改造,均为脍炙人口的杰构。尤为重要的是,关汉卿和李玉的作品在上亿人口的地域广受欢迎时,莎士比亚的观众只不过局限于几千万人的欧洲;成兆才的观众覆盖面之大,也极为可观。 但我们必须承认,无论是汤显祖,还是关汉卿、李玉、成兆才,都不具有莎士比亚那样的世界性声誉。莎剧是公认的世界文学与戏剧经典,被广泛纳入各国的教科书,读者远远超出了英语世界。有关莎士比亚的研究是世界性的学术话题,莎士比亚研究专家遍布各国知名大学。历史地看,不仅汤显祖,中国确实没有任何戏剧家的作品得到像莎士比亚那样广泛的传播。我们的戏剧家及其作品对世界而言还很陌生,我们讨论与认识汤显祖作品的当代性时,还很难超出中国文化的有限框架。 找到经典进入当代的切口 中国不是没有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戏剧家及优秀作品,而是这些为人类戏剧贡献良多的伟大戏剧家,不仅没有机会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传播,甚至在中国本土,也没有获得应有的地位与认可。在各地纷纷纪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时,东西方文化经典在传播上的差异之原因,才是我们应悉心探究的。重要的不是证明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一样伟大,而是研究中国文化的精华如何更好地为世界人民分享。近年来汤显祖和《牡丹亭》引领的“昆曲热”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它让我们充分认识到,中国戏曲史上的诸多经典作家和作品在当代获得广泛传播并不是天方夜谭,得到世界其他国家的学术界和戏剧界的认可也不是没有机会,关键在于找到经典进入各国民众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的巧妙切口。很多时候,传统经典要建立与当代人生活和情感的关联,并不是只有将经典通俗化甚至庸俗化这条狭路;古代艺术的精致典雅,或许正因其在当下世界中的稀缺而可以填补当代人心灵的空虚。中国传统文化要走向世界,最好的方法也不是按西方艺术的模式进行改造;骄傲地保持有民族特色的精彩,或许才是赢得世界尊敬的最佳的文化姿态。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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