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侠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无疑已成为现象级的IP神剧。而在电视剧引发的收视热潮尚未消歇之时，电影版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也适时地发布了定档预告，据相关媒体报道，定档预告片在24小时之内点击量便超过了4000多万次，刷新了国产预告片的新记录。随着该剧的持续走红，“三生三世”与“十里桃花”也成为时下青年群体口中的热度词汇，而太子夜华与青丘白浅、东华帝君与白凤九的唯美爱情更是引得无数青年男女涕笑交加并心向往之。
    诚然，《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为挣扎在凡俗红尘中的世人建构起一座爱情的“伊甸园”。在这里，无论是天族、九尾狐族还是翼族，不论他们身处浩渺的“四海”还是遨游广袤的“八荒”，都会与宿命般的爱情相遇。爱情既是他们命定的劫难，也是他们念兹在兹的毕生期许。“伊甸园”中的桃林美景长养着各式各样摧枯拉朽式的爱情，满足了普通民众对庸常人生的传奇幻想。在开合自如的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里，无数痴男怨女尽情地演绎着感人又虐心的爱情神话。这样的至美爱情往往会唤醒我们心底早已尘封的深情往事，一定程度上滋养和抚慰了我们时代日渐干涸的灵魂与生命。
    但是，“伊甸园”中的花式爱情却禁不起追问和反思，因为这里的爱情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纯洁无瑕。能够进入“伊甸园”并收获完美爱情的，必是身份地位与颜值才华均旗鼓相当的男女。他们依据权力法则形成强强联合，婚恋成了巩固阶层的有效手段。否则，即便男女之间生发了爱情，也终究逃不脱悲剧的结局。譬如当白浅因封印东皇钟被擎苍变为凡人素素时，夜华虽然与素素倾心相爱，但他们的爱情却在等级秩序和天族规矩中被挤压得变了样。天赋异禀的天孙夜华自此变得唯唯诺诺，不仅不能坦露他对恋人的一腔深情，甚至连素素的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同样，失去了法力和青丘女帝身份的素素，则成为任人宰割和陷害的可怜虫，屡遭打击后绝望伤情的她跳下了诛仙台以求得到解脱。此时的九重天，从爱情的“伊甸园”蜕变为葬送爱情的“失乐园”，充满了令人恐怖而窒息的气氛。但是，等到素素历经情劫飞升上神并还原为青丘女帝的时候，横亘在她与夜华之间的天堑瞬间变成了通途。外界的诸多障碍基本被清除，他们获得了所有亲友的认可与祝福。毫无疑问，这样的爱情模式遵循和宣扬的是“门当户对”的陈腐理念，是对阶层身份和财富逻辑不加省思的膜拜与认同。恰是从这一理念出发，该剧可以堂而皇之地阐明阶层等级的坚固存在及其尊卑有序、不容僭越的合理合法。
    基于此，《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所有的仙、兽、人都被编织进阶层身份的巨型网格中动弹不得。阶层秩序不仅泾渭分明而且威力巨大，即便是法力高强的神仙也只能听凭其肆意摆布。任何试图挑战这种权威的行为都会受到严苛的惩罚，面临必然的失败。虽然庶出的玄女和作为侧室的素锦都对各自的恋人痴心不悔，支配她们采取不光彩行动的因由也是出于爱的驱动。但她们却并不能得到对方哪怕是出于怜悯的理解和善待。现实的冷酷律令致使她们愈加狠毒狞厉，加速了沉沦的步伐，最终要么失去性命，要么堕入凡尘遭受磨难。玄女与素锦的凄惨收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阶层筑起的坚固“厚障壁”面前，最好安时顺命地遵从“男强女强，男弱女弱”的婚恋原则。“庶出”的身份和“侧室”的地位犹如原罪，在以出身、权力、财富主导的爱情和婚姻逻辑里，她们“不安分”的爱情妄想注定会腹背受敌，沦为笑柄并招致恶运。
    然而，我们的疑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神圣的爱情也变得如此势利与庸俗了呢？在经典文艺传统中，真纯的爱情曾是我们挣脱世俗枷锁，反抗权力阶层压迫的有力法宝，也是我们守护和认知生命美好的星空和灯塔。即便是在通俗言情小说谱系内，凄美缠绵的爱情背后也或多或少地承载着挑战权势财富或者蔑视腐朽社会结构的现实意义。可是现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貌似矢志不移的爱情则被抽去了芯子，在精致装扮后的权力法则里将美好圣洁的爱情静默地消解。爱情变成了一种彰显阶层身份的奢华饰品。“门当户对”的陈腐理念悄然成为新时代的婚恋圣经——信仰者得福得幸，不信者得罪得罚。而超越现实，冲决世俗，无关财富权力的至纯爱情不仅在人间难觅芳踪，就是在广阔的“四海八荒”之内也已消失殆尽。更为严峻的是，人生态度的世俗化、妥协性回避了爱情的真正议题，无所信的人生惟剩下苟且和怠惰地顺从。
    可是，该剧的广为传播和火爆程度也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深思和反省：如此巨大的点击率与受众群体的一致叫好，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时代，尤其是青年人的价值观和文化观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并面临着普遍性的精神困局。网络文学的崛起及其影视改编后的巨大收视率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接受者阅读趣味和欣赏趣味的趋同。诚然，此时此刻，我们共同经历着时代转型期的阵痛，生活压力的增大和日益封闭的内心世界导致了价值观的混乱和无所依附的焦虑情绪。于是，释放压力、自我抚慰、寻求情绪宣泄便成为一种普遍的时代需求。网络文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通过制造幻想来补偿现实空间匮乏的情感和难以实现的欲求。网络文学及其一系列衍生品信奉的是快乐原则，所建构的论述像一场狂欢，将好与坏、善与恶、幻想与现实熔为一炉。天马行空般的想象虚构和奇幻酷炫的人物设定意欲为广大受众提供情感的抚慰剂和情绪的宣泄口。
    必须承认，以《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为典型代表的网络文学及其改编后的电视剧对大众心理的把握是精准的。它迎合了这个时代青年人尤其是青年女性对专一爱情的期许，填补了粗疏泛滥时代里爱情的缺席，并制造出理想的“伊甸园”来满足女性关于爱情的“甜宠”幻觉。尽管千千万万的观众明白这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南柯一梦”，但依然不影响她们对该剧的热情追捧和幸福迷醉。
    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曾告诫我们：“小说绝非逃避生活的捷径，尽管它的确可以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但它还是非常非常严肃，甚至比生活还严肃。”网络文学及其改编的热播剧最令人警惕的地方来自于它对现实生活的机巧逃避及其精神颓败。大部分的网络作家和影视制作者自负而懒惰地弃置了时代历史的信义，拒斥了对人生和存在的追问。他们以潮流和变化的名义将人类从精神家园中裹挟而出，在心造的幻城中引领焦虑的个体放心地酣眠。
    所以，无论怎样精心装扮，说到底，《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剧作不过是一场戴着爱情假面的媚俗舞会。迷狂中的人们犹如鸵鸟，但真正的疑难却并不会因此而隐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