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一首庄严神秘的古调长歌———对话《唇典》作者刘庆
超越读者的想象和现实的丰富 唱一首庄严神秘的古调长歌———对话《唇典》作者刘庆 作家刘庆 2017年7月作家出版社出版 编者按 《唇典》是吉林籍作家刘庆经过10年艰苦不辍的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当年刘庆凭借《风过白榆》《长势喜人》等作品而成为国内60后作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长篇《唇典》在创作上与他之前的作品有着不小的变化,笔者于近期通读了发表在《收获》的《唇典》,并与作者就这部新作展开了一次深入的对话—— 对话人 刘庆:著名作家 王逸人:本刊“封面文章”主笔 1.王逸人:刘庆先生好,你的新作《唇典》发表在今年《收获》杂志“长篇专号”的“春卷”上,小说可真长,看得我眼花耳热。在谈小说前,先正一下视听,有个事情一定得在你这寻求个正确解释。很多年前我曾访问过一个非常出色的东北剪纸艺人——老王,随着采访的深入我又知道他还擅长弹弦子,一把三弦被他弹得上下翻飞,自如极了。后来我才了解到老王的父亲是个失目人(原话用的就是“失目”二字,而非“盲人”或“瞎子”)就指着弹弦子为生,老王从小就跟着父亲闯江湖卖艺。听到这是地道的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了。老王说他父亲带着他到一个新地界“拜码头”的时候满嘴的“春典”,其实就是过去各个行业自己发明使用的黑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出于对文字的敏感我当时特意问了他这两个字的写法,就是“春典”。另外,老评书艺人连阔如的《江湖丛谈》里写道“宁舍一锭金,不舍一点春”,就是万不可将“春典”泄露给无关之人。而今你的小说将其称为“唇典”,请说说二字的出处吧。 刘庆:先做个广告,《唇典》的全本已经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收获》发表了25万字,单行本是54万字。《收获》出的是个简写本。要是你看着杂志刊发的文字都长,单行本会让你更加眼花耳热了。 2000年12月26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唇典”两个字。这个词我是在一本介绍东北文化的书上看到的。唇典也叫春点,是一个行业的“行话”和切口,《林海雪原》里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即是唇典。“春典”的原意与此相同,是一个行业的“行话”,土匪的“行话”当然就是“黑话”了。我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便已想改变原意,字有字典,词有词典,唇典就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我取的是口口相传之意,是无字的经典,嘴唇上传承的故事。我觉得这两个字会成为一本好书的名字,为了这个书名我兴奋了好久。唇典——口口相传的民族史,民间史,既贴切又传神。 2.王逸人:你觉不觉得能使用“唇典”的时代非常好,那是一个完全强调私人或私人团体空间的时代,有这个空间就能收纳很多故事,“唇典”应该很快就被列入“申遗”项目吧? 刘庆:口口相传的“唇典”确实应该属于“申遗”项目,事实上,一些文化学者已经将这项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了,前几年出版的“满族说部”的系列丛书,包括满族的创世纪神话《天宫大战》即属于这一系列,我在创作中也深受启发。从某种意义上讲,东北的民间文化即有着“唇典”的特征。包括萨满的神歌,满族以及其他原住民的神话和家族史都是一代代口口相传。相对于中原文化,东北是“胡地”,因为语言和文字的因素,很少文献资料,而那些通晓自然秘密的萨满便肩负起民族文化传承的使命,他们传承的方式是秘传的,一代又一代地口口相传,完全配得上“唇典”这样一个新命名。萨满抱着桦木狍筋琴,唱着民族的古歌,那些吟咏世代不衰,尊天敬地的庄严,怜爱众灵的长歌,神秘而又神圣。 3.王逸人:《唇典》是要搞成东北历史框架下的“长河小说”吗?能看出来有极大的创作野心,小说最突出的是两大块,一部分是东北民俗、一部分是历史,正好请讲讲前期的准备工作和小说的酝酿吧? 刘庆:如果你说的“长河小说”是指时间跨度下的书写,我也可以认同。我还是先来回答你的后一个问题。我习惯在一部作品开始时写下时间。《唇典》写下第一行的时间是2005年2月18日22:03分,我在2015年9月3日上午10:26分写完最后一行。《唇典》的创作竟然历时十年。 《唇典》的构思比写作还早五年。2000年12月10日,我主持新文化报的编前会,夜班编辑提交的一条新华社的简讯,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在吉林省的森林山。我将这条新闻定发在第二天的头版头条,然后策划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报道,报社派出几路记者去珲春老爷岭采访。当时有一个特稿记者叫阿芒,他采写了两篇报道,刊发时题目是《生生死死森林山》。故事由一个满族老人郎傻子自述,森林山是一个传奇的地方,是满族的分支库雅拉满族的生长地,珲春地处中朝俄三国交界。老人讲述了他和土匪阿玛白五爷、朝鲜额娘和俄国额娘的故事。 坦率地讲,我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我怀疑郎傻子是一个有讲故事天才的老人。东北的乡下,有许多这样的人,我小时候村子里常常供电不足,没有电的漫漫长夜,总有人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极有可能是他自己吹牛的故事,我就听说过一个人骑着野猪打野猪。郎傻子可能也是这样的人,他编造了自己的传奇故事。我还怀疑里边有记者阿芒参与编造的成分。但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引起了我创作的冲动。我向阿芒要了电话,决定利用元旦休息的时间亲自去见一见郎傻子。我做好了进山的一切准备,买了很厚的羽绒服,还有大棉鞋。 但直到2007年8月,我才到了珲春,在当地的县志上看到了郎傻子讲述森林山的故事。但那故事的来源竟是新文化报的《生生死死森林山》。我打听到老人已故去多年,我和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讲述人到底未能相见。 4.王逸人:小说一上来就是一阵“怪力乱神”的描写,我想到的是“佩德罗·帕拉莫”,看着看着白瓦镇的崛起我想到的是“马贡多”,但看到后来更像是《尼伯龙根之歌》,是包含巨大的“史诗”意愿的小说,完成这样的作品需要巨大的坚韧,那么《唇典》的创作是毅力占据更重要地位吗? 刘庆:写一部长篇小说就像远涉一个泥淖遍布的大泽,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你想象着目的地的鲜花与壮美,于是你带上干粮和几本书上路了。一开始,你兴奋着,很容易涉过了几个泥潭。你向前走去,于是陷入了沼泽的深处,但瘴气里还有花香,还有蛙鸣,可你已无暇顾及,你要应付潜流、深潭,还有更多的未知的凶险。你进入了沼泽中的大河,你看见了大鱼分水翅上的浪花,看到了许多根浪木在沉浮,甚至还有动物和溺水者苍白的面孔。可你有什么呢?除了背熟的那几个大师的咒语,什么也没有。力量只能靠欲望和恐惧驱动,但河水的激流已让你偏离了目测和计划中的方向。河水挟裹着你向下游翻滚而去,这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攀住河中间沙洲上横生的几棵灌木的枝条,略作栖息,喘息着看一看离当初的预测有多远。幸运的是,你已能看见高不可攀的崖岸。终于上岸,再向前走,还是沼泽,还是淤泥,还是荆棘。你深感无力和无望,这时,让你欣喜的天边的风景又展开了,那样壮丽,那样诱人。可是,奔向那里还有更远的路,这片荒野上只有你一个人,喘息着平复疲惫的身心,没有人为你欢呼喝彩,无论是此岸还是彼岸。你寂寞着,就像路边的野花,或是风中的芦苇。 5.王逸人:这部小说的语言呢,换句话说就像歌手的唱法一样,《唇典》有什么新唱法? 刘庆:说到写法,你可以注意到小说中我用“腓凌”替代了章节,“腓凌”在满语中就是章和回的意思。当我用到这里的时候,小说的语言和讲述方式都已和萨满的“神歌”和《天宫大战》的神话接通了信息。如果说是唱法,那就是一种在庄严和神秘神圣的氛围中传唱的古调和长歌。 6.王逸人:《唇典》中很多地方如同人类学集锦,如“李良跳萨满”等写得都非常有画面感,用余华的话说都是“正面强攻”的写法,“正面强攻”需要大量细节攥在手中,感觉你在“正面强攻”时手中资源还是比较有富余,某些时刻能感到你的自矜,但这是需要警惕的,《唇典》的创作中你对自己最大的提醒是什么? 刘庆:如今的作家面临的挑战非常大,生活已经远远大于想象,更麻烦的是,作家的视野可能已经没有读者宽阔,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每个人都是信息的生产者和传播者,如果你没有新鲜的东西和读者分享,没有独到的见解,你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多余的。在现代社会,科学和实证主义的发展已经让人的心灵的力量日益微弱,功利主义束缚着人们的心灵,实证主义摧残着人的想象,艺术的光影日益稀薄,互联网时代让人的交流和自然进一步疏离,想象荡然无存,诗意淡出人生,商业蒙昧心灵,利欲泯灭良善。尤其是大众媒体和网络媒体的发达,现实中的故事比你想象的还要精彩和不可思议,作家能否超越读者的想象和现实的丰富,也许是当下严肃文学最大的挑战。 7.王逸人:我总是想起你从前的《风过白榆》,因为里面的人物是自己出来讲故事的,但《唇典》里我个人感觉人物都在民俗或历史来回穿梭,他们是被你指派出去的,承担较多情节或其他方面的任务,这都是我个人的感觉,你觉得的呢? 刘庆:看来你对《风过白榆》的印象太深了,好多人也总是和我提起《风过白榆》。如果将《风过白榆》比做一个少女,清新、诗意、忧伤,便是《风过白榆》的主基调。但《唇典》不同,《唇典》是由一个特殊命运的萨满讲述的,讲述的时候他已是一个老人。因此,酷烈、神秘、诗性和灵性的穿插和弥漫就是必要因素,时代洪流的流速让人无法置身事外。我建议你看看出版的《唇典》全本,故事的张力和逻辑会更清晰。 8.王逸人:《唇典》侧重东北历史的展现,比如闯关东的人群、北洋奉系、日本人占据东北,抗联的故事、苏联红军对东北的“解放”……这些事就像定海神针擎着的东海一样安稳。但是,我看昆汀的电影《无耻混蛋》,我一下就觉得他的内心好强大,希特勒最后是怎么死的,大家都有个基本历史认同,可在“混蛋”一片里,昆汀才不管你希特勒是怎么死的,最后是他派出的“混蛋小分队”给乱枪打死的。这个就让我有些讶异了,所以也想听听你从个人文学创作上所认同和构架的历史观。 刘庆:我没有看过你说的这部电影,但我觉得一定很有意思。文学作品是作家和创作者本人建构的历史,历史本身有着神秘性和偶然性,一部作品在创作中完成了作家所认同的文学真实已经足够,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所谓历史的“真实”,我这样说和“历史的虚无”没有关系。 9.王逸人:小说中的主人公满斗在1945年的跳伞中失去了记忆,等他恢复记忆就是1967年了,这个“转场”非常的干净利索,1967年就进入那场“浩劫”了,和自己的命运拧巴了一辈子的萨满满斗为何这是“重回人间”了? 刘庆:为了满斗的“复活”和再生,我想了很多办法,但最后用一个句子就完成了,“世界一片黑暗,然后,过去了二十二年。哦,要过二十二年,那可就到了一九六七年。”这个句子简直神奇,这就是写作中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就解决了你的创作难题,太神奇了,让我享受到了创作的快乐。 10.王逸人:《唇典》的写作用了整整10年,如今它终于完成,作为作者请从作品的满意度上来谈一谈。 刘庆:我集中写作的时间在“五一”和“十一”的假期,每到长假,妻子就带着儿子选一个地方去旅行,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投入写作。可是将前面写的故事读一遍就要占用大量的时间,随着篇幅的增大,阅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的写作变成了手压井的模式,你得先将水倒进去,才能让创作复苏。这样,每一次的写作都是写开头,好处是故事饱满,信息量大。坏处是信息量太密集。一部小说就像一个人,故事是身体,故事线索就像四肢,故事的丰富性就像血脉,故事的时间跨度是这部书的年龄,而小说的思想和内涵就像一个人的灵魂。情感是灵魂的语言,故事的紧凑和紧张仿佛身体的感觉。艺术是灵魂的游戏,精神是肉体和灵魂的触点。我追求的境界是不但要有天地间的奔放和辽阔,还要有行吟诗人的从容、优雅和感伤,我想用想象和张力完成的贴近人心的赞词和颂歌。 11.王逸人:看《唇典》时我偶有感叹,总是回忆起1997年也是在《收获》上读到你的《风过白榆》,这一晃就是20年,真是恍若隔世,《风过白榆》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读《唇典》时还我真是刻意找寻了一下“白榆”的痕迹,已不甚了了,如今20年已过,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文学历程? 刘庆:许多朋友看过我的生活状态,他们说,无法想象我怎么能写成一部数十万字的书。是啊,除了对文学的热爱和坚持,还有什么理由呢?文明撒下了许多幸运和智慧的种子,有许多种子被风吹到了河时海里,有的落在了沙石地上,茂盛地开放的种子是最幸运的。我希望《唇典》是幸运的那一粒种子,能够种进人心,茁壮成长。我说过,一部书就像一个人,《唇典》的写作不是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年,而是持续了十年的写作,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我感谢所有鼓励过我和帮助过我的朋友和老师们,大家的祝福和友谊我已经装进了《唇典》的行囊,将成为《唇典》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动力。我知道,《唇典》走出我的书房就不再属于我,他将独立面对读者,独自面对时间,独自接受喜悦和评判。我祝《唇典》好运。而我,已打开电脑,开始了一部新书的写作,我希望这一次写作的速度能快一点。 ■作品简介 满斗是一个私生子,他的生父被库雅拉河谷最有名的萨满死人李良认定为一只公鸡。 满斗是一个命定的萨满,但他却要用一生来拒绝成为一个萨满的命运。满斗长着一双“猫眼”,有着神奇的夜视能力。满斗十二岁那年,村子里来了马戏团,马戏团有一个花瓶姑娘,为了小姑娘求救的玩笑,满斗踏上了陌生的旅途—— ■作者简介 刘庆 1968年生,六○年代后代表作家,1990年发表小说处女作,现已发表并出版长篇小说四部,小说集一部,并在《收获》、《钟山》、《大家》、《作家》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二百多万字。1997年1期在《收获》杂志发表长篇小说《风过白榆》,199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02年长篇小说《冰血》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2003年4期在《收获》杂志发表长篇小说《长势喜人》,2004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并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04年中国小说长篇小说榜的上榜作品。2005年短篇小说集《信使》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唇典》发表于《收获》杂志长篇小说春季号,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曾获长白山文艺奖、东北文学奖、吉林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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