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剧照
    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被认为是他迄今为止最成熟大气的作品。这部获得国内文学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的小说，被誉为有着明清野稗日记的叙事风格。确实，它的叙事很直接，情节也简洁，但又不是简单地呈现人生景观；其洗练语句，很轻易就将读者裹挟进小说的世界中，为其中的人物遭际和命运低回叹息。
    小说通过一个家族的百年变迁历史，构筑了一个繁复庞杂的人物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一百多个人物出场，每个人都像孤单游魂一样，被命运驱赶着要去寻找一个和自己“说得着”的人。小说中“说得着”一句概括了流淌在中国人血液中数千年的精神特质，包括中国人亲情、友情、爱情的内涵。“没有神的世界里，人只能一辈子都在寻找，寻找一个人，和他说一句知心的话，一个人内心的洪流，其实已经足够淹没整个世界。 ”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它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个人精神上孤立无援的状态，以及渴望得到理解和沟通的向往。很显然，这是一个关于“孤独”的主题。孤独是存在的本质，它如长长的一道黑影，投射在我们的人生中，构成了个体生命苍凉的底色。“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些古老的关于孤独的慨叹，在某些时刻犹如子弹般洞穿过我们的灵魂，引发我们强烈的共鸣。
    因此，当我来到影院观看这部刘震云亲自操刀做编剧，他女儿刘雨霖执导的同名电影时，内心还是很有期待的。很可惜，整个观影的过程，我仿佛看到一个孩童用劲向空中掷出石子，努力想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却因气力不逮，最终只收获了一条潦草坠落的平直坠落线。显然这部电影没有描摹出原著的气韵和精髓，是一部无法动人心弦的平庸之作。
    电影的确是围绕着原著的关键词“说得着”和“没话说”来构筑故事的。影片一开始，牛爱国和庞丽娜结婚登记，而另一对夫妻却正在办理离婚。民政部门人员询问：为什么离婚？离婚夫妻回答，说不着。“为什么结婚？ ”牛爱国自信地说，“我们说得着”“话还没说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 。十年后，他们没话说了，接着牛爱国发现庞丽娜出轨了，出轨对象是婚纱店的老板小蒋。最让他愤愤不平的是，庞丽娜和小蒋有说不完的话，一夜说的话，比和他一年都多。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也同样，十多年前因为恋爱失败喝了农药自杀未遂，成了三十多岁老姑娘后，开始征婚找对象。她对弟弟说，其实就是想找一个说话的人。第一个相亲对象在饭桌上只会说“吃，吃” ，第二个相亲对象满口的“之乎者也” ，于是她选择了自以为还能有点话说的大厨宋解放结了婚。但是两人很快就都有点后悔，原因是婚后发现其实也“说不着” 。宋解放觉得这个婚姻唯一让他值得的是，他和牛爱国读小学的女儿百慧“说得着” 。
    其实就剧作来说，刘震云采取删繁就简的策略是很明智的。作为一个近几年和影视关系最密切的中国作家，他深知刘雨霖很难驾驭这样一部恢弘巨著，所以他只截取小说的一个篇章，选择了三个家庭七个主要人物，围绕着牛爱国两个姐弟的婚姻情感，编织了一段“绿帽”协奏曲。
    单纯从影片中的故事来说，情节编排缜密，抓奸的故事也很吸引人，还时不时有刘震云式的黑色幽默抖出。然而当观众神经完全为抓奸和出轨的暧昧而兴奋时，也让这部电影沦为平庸的伦理剧。小说中人物命运浓重的灰暗感和宿命般的孤独感，以及真诚抚摸生命的隐痛意蕴，在电影中都消失殆尽。影片中章楚红对牛爱国说，“生活中所有的事都经不起推敲，一推敲都藏着委屈” ，这句话原本应该成为这部电影最好的注脚。但在影片中，我们却看不到牛爱国内心深处的孤独荒凉，看不到坚守到中年不嫁人的牛爱香不得不向生活妥协的委屈悲伤。因为影片急于展现给观众一个“绿帽”下的“史诗” ，而忽略了将笔触深入他们的心灵，因此他们嘴里的“说不着” ，都像轻飘飘的符号一样，意味含混地湮没在猎奇的情节中。
    影片还过于依赖偶发性的戏剧来推动情节，这也是电影更像一部伦理剧的重要原因。尤其是最后，当牛爱国在火车站遇到庞丽娜和奸夫，他脑子一热去苹果摊偷了一把长长的尖刀，藏在怀里。这时观众感到一个手刃潘金莲的情节马上就要到来，这时在医院生病的女儿百慧忽然打来电话，这使他马上改变了主意，他忽然很温和地对庞丽娜说， “日子不是过从前，是过以后” ，这种完全依赖戏剧性的情节，使得这句在小说中很著名的话，在这时出现，就像我们在微信朋友圈经常看到的鸡汤文一样，显得道理正确但无法动人心弦。
    公平说，我们还是看得出导演试图在影片中传达更多意味的。这体现在每当人物遭遇痛苦时，影片经常出现的俯视众生般的全景镜头，和过于煽情的小提琴配乐中。前者因为影片的伦理剧倾向，无法很好地体现出悲悯感，后者则完全破坏了电影平和内敛的表演和叙述基调。这使得原著中生命苍凉的底色，完全被消融了。
    其实表现孤独和生命苍凉的好电影中外都非常多，其中的一些有意味的影像镜头总是让我们无法忘怀。比如在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晚春》中，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女儿结婚了，父亲送她去结婚，参加完婚礼回来，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削梨，梨子的皮长长的垂下来，很长的镜头，生命的苍凉孤独感油然而生。中国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一无所有的姨妈离开上海，她狼狈离开的动作最后落在夜上海的无限繁华上，那一刻个人生命的疼痛与时代的喧哗令人窒息地组合在一起。还是这部电影，赵薇饰演的当厨师的姨妈女儿，在简陋的东北工厂厨房中忙乱炒菜完后，她来到冰冷的厂房外坐着，将自己湮没在喷吐出的烟雾中……
    这部电影将目光投注向平凡普通的百姓，表现平淡如水的生活褶皱中生命的痛感，虽然生涩，但在当今喧嚣的中国电影市场，还是显示出难能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