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热血的流动而去爱”——70后作家周瑄璞访谈
一、生活经历与文学创作 1、一位作家的童年经验往往会决定其一生。您能否谈一下您的童年生活?什么是您最早的文学启蒙?又是什么促使您走向文学创作之路的? 周瑄璞(以下简称周):我出生于河南农村,在家乡跟奶奶长到九岁,转学到西安跟随父母生活,也就是现在人们说的“留守儿童”。长篇小说《多湾》,主人公季瓷是我奶奶的原型。童年生活塑造一个人的人格,形成他的世界观,伴随耳畔的奶奶的故事传说歌谣可能是我的文学启蒙吧,当然,或许更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因素让我天然地走向文学的怀抱。 2、请您谈谈童年故乡的具体地名、奶奶姓名,以及奶奶讲的难忘的故事等。 周:故乡是河南省临颍县大周村。奶奶名叫李英,爷爷周长安。奶奶讲的传说有公冶长、孟姜女、梁祝、嫦娥。还有很多关于日常生活的故事,大都是教人行善积德,忠孝仁爱,信守诺言,勤奋进取的。这些对于我人生观的树立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让我知道,不论遇到任何挫折与困境,都要做个好人。她讲得合撤押韵,对仗工整,易于铭记和传颂。如,福是积的,祸是作的;走遍天下端起碗,搁着勤谨搁不着懒;只吃过天饭,不说过天话;啥贵不吃啥,谁烈不惹他,绣花鞋不踩臭狗屎……非常多。遗憾当时年纪小,不知把它们记录下来,那时也没有什么整理民间歌谣之类的人,那些类似于诗经和民歌的韵律都佚失了,能记下的只是故事情节。只记得她讲到梁山伯扑到坟前,与祝英台一起化作蝴蝶(我老家叫做扑郎蛾),翩翩起舞,声音、色彩俱现,情景非常动人。在一个几岁孩子的心里,没有爱情的概念,只是觉得那场景非常奇妙绝美。祝英台与男孩子一起上学,到了夜间合衣而眠,觉得很好玩很神秘。讲到公冶长落难,性命将要不保,他当年救过的蚂蚁们连夜赶来帮他分拣谷子和芝麻,将这个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丝毫不差地赶在天亮前做完。报恩的蚂蚁黑夜里的赶路,有条不紊的劳动场面,分秒必争的忙碌,那大段的描述语言,简直是宏大叙事呢!每次听到那里,我会激动得快要落泪,到最后公冶长获救又非常开心。这就是我们文学作品中经常表达的拯救、报恩、诺言这类的主题。长大后读《悲惨世界》,冉阿让去救助柯赛特,我就想起奶奶讲的那些故事。 奶奶的人生哲理都来自于日常生活和时光流年。记得童年生活,宁静而寂寞,大年初一天亮时分,我和奶奶从梦中醒来,那是她唯一不起早的一天,我听到远处零星鞭炮声,就像架子车行走时挂钩碰撞车身的噗噗声。上午,我俩在堂屋对坐,阳光照进来。实在没事干,我说,我去写作业吧。奶奶说,今天不写,大年初一,驴马歇一。生火做饭时她说,人心实,火心虚。关于学习她说,世上没有读书好,世上没有读书难。关于做人她说,憨一点好,太精太能就又成憨子了。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奶奶的话,都是真理。 3、从农村来到城市,从河南来到西安,当时幼小的您是如何适应这一重要转变的?请谈谈到西安后的中小学生活及其对您的影响。 周:记得最清楚的是与父母的隔膜,从小没有在一起生活,有陌生感,不愿与他们交流,外部世界所有一切在自己内心聚集,这或许是我写作后迷恋心理描写的原因?小小的孩子已经觉得自己很大。当时我们几个孩子没有西安户口,在那个一切凭粮本生活的七八十年代,吃高价粮,生活也很困难。我能明显感到与别的同学的物质差距,非常自卑。这或许就是海明威解释自己走上文学之路的原因吧,“源于童年的自卑”。这种心理落差好像是造就一个人爱好文学的强大动力。当然,也得益于我父亲爱好文学。常年订的有《小说月报》《八小时以外》《儿童时代》《少年文艺》《陕西少年》《中国少年报》。现在想想很奇怪,在当时经济那么困难的情况下,爸爸竟然花钱买书刊从不吝啬。家里刊物和书籍挺多,我同学放学后常来我家借读。 4、请谈谈您大学时代的生活、阅读与对未来道路的思考。 周:我没有上过大学,工作之后参加自学考试,拿到个大专文凭。 阅读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对所有写出好作品的人都很佩服和羡慕。那时只是对工作不满意,一种强烈的想改变命运的愿望,促使自己要走写作这条道路。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使一个平民的孩子能改变命运。人的理想只是寻找离自己最近的那条路,当时也没想要写成什么样子,觉得只要写两下子,能换个工作就行。就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一开始,那个老太婆只是想要个新木盆。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个老太婆。 我看到所有的梦想一点点开花,以付出青春为代价,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悖论吧。 我想说的是,理想并不是高尚的东西,她是务实而客观的。我们在追求理想的路上,也不得已在流失自身。你永远无法做到总是获得而不失去。 5、您曾经做过六年的电车售票员,还做过公交报的编辑,对社会接触也是比较广泛的。比如《流芳》中的才女曲流芳,原先的身份就是电车驾驶员,还有《来访者》中的女编辑,那么请谈一谈您这些年的人生经历和工作情况,您都接触过哪些群体?这些阅历和人生转折是怎样激发您创作的灵感的? 周:六年电车售票员生活,对我是个磨砺和锻炼,那时身居其中,很痛苦,只想离开的强烈愿望,产生非凡的动力,让我一刻不停地去学习,去探索,去寻找和等待机会。现在还会偶尔做梦,我在拥挤的车厢里售票,手里的零钱多得抓不住,也数不清,对票价不清楚,账对不到一起,很着急。我从生产一线考到机关做企业报编辑九年,又调到出版社工作十年,每一步都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走出来的,这一点我很欣慰。我生活于普通人中间,像所有中国平民阶层一样,过着大家都熟悉的生活,一步一履,无有传奇。我很庆幸生命中有一种向善向上的力量,不放弃,不偷懒,不抱怨。我所阅读过作品中的主人公:简·爱、约翰·克利斯朵夫、马丁·伊登、裘德、大卫·科波菲尔……这样自省、奋进的人让我敬仰,从他们身上得到激励,或者我与他们心意相通,让我一刻不停去追求梦想。每一次失败、挫折和伤痛,将我送向的,不是破败、仇恨和扭曲,而是更加的热爱、执著和善意,总是有一种力量让我修护自己,清洁自身,完善自我。我非常感谢上天和父母给我一颗健全的人格与心灵,时时感受生之幸运及思考的乐趣。 我要说的是,一个作家的力量,更多来自于他内心,跟他接触过什么人群没有太大或者太必然的关系。如果有一颗文学之心,世上天天有素材,万物皆让你灵感。 6、人们普遍对作家的家庭生活感兴趣。请您谈谈您的父母对您的影响。 周:参见第一个问题,我的人生资源和世界观的形成主要来自于我奶奶,来自于我出生的那片土地。我父亲是从农村求学来到城市的普通技术人员,母亲是农村妇女,不识字,跟着父亲来到城市,像大多数北方农村妇女一样,一生劳作,懦弱隐忍,从无怨言。每当想到我的这个肉身来自于那个不识一字,由一种盲目惯性的力量牵引着生育及劳作的女人,她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她就是我的女神。随着年龄增长,经历了很多事情,我对世间万物充满敬爱,也对她无限感恩。但我的性格更多像我的奶奶,虽然她也不识字,可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聪明、坚强、能干,散发着强大的力量,希望你在《多湾》中,结识季瓷这个人物。 7、您现在身为人妻、人母,每天除了忙碌的公事外,还有自己心爱的写作事业。您的长篇小说《夏日残梦》就是在非常艰难的状况下完成的,因为要照顾家庭,一度中断了文学事业。面对今天的成就,请您谈一下您是如何处理好家庭和写作之间的关系?面对外界因素和家庭琐事的干扰,您在创作事业上笔耕不辍,写下了很多优秀的中短篇,支撑您一直创作的信念是什么? 周:成就倒是没有,只是一直在坚持。生活和写作,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相互牵制和影响,少了哪一个,另一个失去意义,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两个事业都经营好,为此,别的可以忽略。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和一些应酬,要保证我的孩子放学进门就吃上可口饭菜,如果有推不掉的事情,先将饭安顿好再出门。看似很累,但心里很踏实。我的写作常常伴着洗衣机转动和烧开水做饭进行,洗衣机和开水壶响了,从电脑前离开,应付完它们,再回到桌前,刚好也活动身体了。常常去买菜或散步,走在路边的大树下,觉得这种按自己意愿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时有小成绩告慰的人生挺好的。 8、您作为西安古城的代表作家,与其他陕西作家描写乡村的风格有着较大的差异。您的作品多是以描写女性复杂的情感生活为主,折射当下都市人群的生活状态。作为一名女性作家,以您的女性身份和对当今女性的了解,您觉得她们的生存状态如何? 周:写作永远是个人的事情,每个作家都是独立个体,不存在站哪个队,归哪个流派。“作为西安古城的代表作家”这样定语,我很荣幸,但实不敢当。一个人的写作,来自个体生命中流淌出来的东西。“作为什么,算什么,会怎样”,这是你们搞理论者研究的课题。我是做饭的,饭做好端上来给你,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觉得,作女人,挺好,生生世世,我愿再作女人。生存状态这个问题太大,以我平凡的人文资质及所处社会地位的偏下,无法高屋建瓴地谈论。我只知道,你所认为不满意的,皆是你所庆幸事物的背面,无可取舍与选择,只能打包接受。 9、您的回答引发了我的兴趣,请您谈谈您对女性的理解与思考。您为什么说“生生世世,我愿再作女人”? 周:很简单,因为我没做过男人,不知道做男人有什么好。个人觉得,做男人挺苦挺累。而做女人相对轻松吧,没有功名利禄和成就伟业的压力,做好自身,打理好自家生活就好。 二、创作历程和审美嬗变 10、当今文坛很多创作快餐化,文学市场化。一些人创作是为着获取经济利益,作品也比较浮躁,您所秉承的创作态度是什么?您认为一部好的作品应具备的因素有哪些? 周:我们写作,说白了就是追求名利。为了经济利益的创作无可厚非,能通过写作致富也是幸事。假如一个人说他不爱名不爱利,只是追求文学,那他是骗人,我也梦想通过写作获得可观的经济利益。我的创作态度永远是按人性和生活的本质来写,用最高的文学标准要求自己,不会为了钱或别的外在东西而改变。努力写出最好作品,挣钱最好,挣不到也没办法,也没关系。我从来没有富有过,也不知富日子是怎么回事,觉这现在这样,衣食无忧,能够写作,就很好了。 好作品的因素非常多:从文学性上来说,阳光是好,月光也是好,坚硬凛然是好,柔软懦弱也是好,雷霆万均是好,轻风细雨也是好,正义是好,邪恶也有它存在的道理,纯洁是好,淫荡也当有容身之地,歌颂者尽可放开歌喉,诅咒者必有其痛应该让他发泄,白天与黑夜构成这个世界,光明和暗处是文学永远的吟唱和交响。 好作品首要标准是:真诚。其次才是优美,思想,智慧,哲理。 11、您曾经在《经典是永恒的照耀》这篇文章中提到众多文学大师的经典作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司汤达的《红与黑》等,从经典中感受心灵的激荡。那么您最欣赏的中外作家是哪些呢?您的创作过程中又是如何将您阅读到的精髓转化到自己的创作中呢?在当代中国,您认为一个作家的创作达到了怎样的水平才能称之为大师呢? 周:曾经对我造成震撼的作家很多,我在你提到的那篇文章中已有列举。凡是写出不朽作品的作家,不论古今中外,我都欣赏,崇拜,不自觉学习他们的写作方式。当然以我目前文学修养之初浅,或许只是初级阶段的句式模仿吧,但我能读到他们,心领神会,能让我的读者说,你像某某作家,我已经很幸福。从这一点来说,对我创作有些许影响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茨威格——但愿我的列举不至于亵渎这二位大师——我集中阅读他们的作品较多,的确在写作中不由自主地吸收前者的强大语言攻势和后者的精微细致繁复及人道主义。 国内当代作家,我阅读不多,以有限之阅读及对当代作家优秀与否的评判尺度、鳞选标准之迷茫,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的无知与困惑,不便于作出关于“大师”评论,请谅解。 12、您是否想过今后有一个长期的阅读计划,有意识的去吸收某些艺术经验,从而去充实、丰富自己的创作呢?您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周:完全有必要,我一直有这个计划,集中时间阅读。并且试图向我完全无知的历史、戏曲、绘画、自然科学等方面吸取营养。我们这一代人,生长的人文环境及文化氛围很差,读书太少,传统的东西没有继承上,新知识又接受不到。我记得一年级课本上一首诗是“屁股切莫坐错凳,脚步切莫走错门”,读的课外故事是一个阶级敌人为了搞破坏,喝了热水,冒充发烧病人,好去察看卫生室的地形。长大后我问医生,他说喝热水不会使体温升高。我们的“童年启蒙”、“文化启蒙”,想想挺悲哀。一个写作者所要作的,就是试着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世界,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问题。 在文学及文化面前,我永远是小学生,要时不我待地去阅读学习,去思索探寻。 13、您发表的第一部小说是哪一部?于什么时候?您集中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短短几年时间,您创作出了一系列优美动人的精彩小说,是否有什么秘诀? 周:我属于无知者无畏,起手就是长篇,于2000年自费出版的一本书,现在看来非常幼稚。我想,不悔少作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恕不详谈。之后出版几部都市情感类小说,倒是很顺利,由出版社正常出版。我以为会按照这个路子,顺利成长为一个在文坛混个脸熟的作家。2009年写出我雄心壮志的48万字长篇小说《多湾》,兴冲冲拿到出版社,以为一颗新星就要从中国文坛升起。不想遭到拒绝,出版社说,写得倒是好,可太长了,投资有风险。另一家社说,你愿意删去十几万字吗?我拒绝删。还有一家社说,写得挺好,稿子先放下,观察你几年。我心里挺不服气,心想,人家贾老师写再长你们也不嫌长(当时正值贾平凹先生的《古炉》问世),不就是嫌我没名气吗?好吧,我放下长篇写中短篇,有点影响再说。瞧我就是这么天真。你知道人在逆境时的动力,是非常强大的,这就是你说的“秘诀”。五六年内,我写出四五十个中短篇小说,转载、收入年选、进入小说排行榜者,约占一少半。我不知这个比例意味着什么,别的作家是什么情况,只是提供给你,以供参考。在这期间,回头再看我这个长篇,的确有可删减之处。再者,中短篇投稿过程中,被编辑不断修理,这使得我敬畏文字,爱惜语言,用中短篇的精准要求来对待一部“长篇巨制”,不时拿出来,一遍遍修改,打量,再放下,把自己当成那个将要审稿的严苛编辑,直至改到九遍,不用人要求,自愿删去十万字,再投出去,非常顺利,两家出版机构同时看好,最终由磨铁图书公司出版。 我想说的是,所谓“一系列优美动人的精彩小说”,没有什么秘诀,就是一颗探索求证的心,一腔飞蛾扑火的赤诚和热爱,一股以头撞墙的痴情,加上严谨细致耐心的态度。我每一篇小说,修改皆在五六遍以上,有的达到十遍,你知道改自己文字改到想吐的感觉吗?你知道夜半醒来突然觉得哪句话怎么改一下更好的感觉吗?你知道一个写作者,除了读就是写的日常生活吗? 14、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也是一出手就是长篇小说。请您谈谈具体您的这部长篇小说的情况,如名字,出版社,故事情节,创作构思等。 周:谢谢你给我普及了一个文学常识。可是我哪里能跟老舍先生比呢?对于一本自费书来说,书名、出版社、故事情节这些,现在看来,都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我只是记得那时二十多岁,一个井底之蛙的女青年,要写我老家村上一户人家的故事,也算是“家族小说”吧。一口气写出十几万字。此情此景,常常回忆起来,顾影自怜。那时我所在的西安市公交总公司,领导非常支持,为本单位出个“女作家”很高兴,号召基层单位都来买书。现在只留几本,藏在家里,看到它,就会慌忙地移开目光,那是我文学之路蹒跚学步的留念。 15、几乎每一位作家都有过退稿的打击,您是否经历过?在创作摸索期,您是否遇到过伯乐式的文友或者老师?他们对您的影响如何? 周:我想,这世上很少有不被退稿的作家,我当然时时经历着退稿。同样一个稿子,这个编辑喜欢,那个不喜欢,这很正常。编辑想发现一个好稿的愿望和我们想发表小说的心情一样迫切,能退你稿一定是有道理的,证明有这样那样不足。凡是退我稿的,我都很感谢他们认真读过,给我提出了意见。他们的拒绝也是真诚。我有好几位期刊编辑朋友,是退稿“退”出来的,有的至今还没有采用过我的投稿,当然,我还会继续投下去。生命不息,投稿不止。这是个磨练自己的历程,让我学到很多东西,也使得我们更加相互尊重。 帮助过我的老师很多了,恕不一一提及,凡是对我有过指点和鼓励,提出劝告及批评的老师,我都记在心中。2010年春天在鲁讯文学院学习对我促进最大,是我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打开一扇窗口,让我在一个大的领域内看到自己的差距。我本人只有大专学历,起点很低。结识那么多高水准的老师,得到他们或多或少的指导,这是我最为珍视的精神财富。 16、您的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这些代表作品较早引起文学界的关注。您认为长篇和中短篇小说的最大区别是什么呢? 周:长篇和中短篇的区别:以我个人之见,中篇小说着重讲故事吧,节取一个或几个人物一段时间内的经历。短篇更多讲情绪、情境、片断,我电脑上有个文档叫“碎片”,专门写一闪而过的文字,多者几百字,少者几十字,它们最终都出现在某个小说中,有时为了某一段“碎片”,会写一个短篇。有没有故事都要讲,所以说短篇是对一个作家的挑战,没有故事也能写,也敢写,见证一个作家的勇气及艺术素养。而长篇小说,是对一个作家的综合考量:语言,故事,时代,命运,人生,哲思……直至最终,你要在一部长篇里完成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完全交付自己。长篇就是综合讲述:人是怎样活着的。你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任何优长及短处都会体现出来,无有遮掩和保护。 17、具体而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小说体裁类型转变的?这个转变过程中,原来的长篇小说文体带给你进行中短篇小说创作的经验、优势和内在束缚、劣势是什么? 周:写长篇起手,我的长项是有力量,语言有优势,那些喋喋不休的文字可以天女散花一样变作“闲笔”。一开始写中短篇,常常把握不好,一个点展开不容易收回来,作者太强势,常要跳出来指挥人物,对笔下事与人指指点点,爱发议论,这些在长篇里或许可以被允许,但中短篇只有几万字,有时候出现这些就是败笔。常常大段语言被删去,不过它不会浪费,就像是回收书本报纸一样,它们归于“碎片”,打成纸浆,存到库里,用到别的小说里。 18、您认为一位作家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文字新鲜呢?您又是如何做到的? 周:永远学习,永远思考,对生活及文学怀抱“初见”的热爱及孩子般的好奇。 19、对形式感的自觉,对艺术表现多种方法的尝试,通常也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必经之途。您的有些短篇小说在艺术探索中具有形式试验的意图,有较多穿插和跳跃,意识流的结构手法纯熟流畅。您是如何灵活驾驭这些形式试验的?又是如何处理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关系的? 周:如果你足够爱一个人,爱得痴迷,是不是会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他,晚上睡前最后一个意念也是他。如果对文学爱到这个程度呢?吃饭,走路,总在想着这件事,难道有做不好的吗?我至今驾照已经僵尸几年,车也常常闲置,却不开车,当然也是因为对驾车不感兴趣,更重要原因是我总在想事情,脑子里常常是一些人物与构思,人在现实环境,心中却是另一个世界,总怕开车走神就麻烦了。人生短暂,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是很幸福的。 20、在《疑似爱情》中,您借丁朵朵之口道出:“现实更为复杂,深沉,有意义……每个人的欲望,或者理想都是无止境的、痛苦的,永远追求就永远痛苦。”看过您的小说,我觉得您是鲜明的“经验型作家”,小说人物之间的纠葛和您的生命状态分外紧密。那您是如何看待作品中的自传色彩以及经验书写的? 周:一个作家的一生,都在写自己。就算你写别人的故事,可人生体验,人性规律,难道不是你的吗?人类做出来的所有坏事与好事,都是人性的映射,魔鬼与天使,皆潜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这个星球上世代人类,其实都在与人性这个命题荣辱共存。他人的困境就是我的困境,他人的苦乐也会是我的苦乐。难道我们哪个作家还能创造出一套非人类的东西吗?既然是这样,那么,他人即自我,自我即他者。人类经验当然是“通感”。 21、您认为,“写作的过程,就是向生活交付的过程。文学的真谛,就是借助不同主人公写自己的生命体验”。您写作的素材大多依靠生活中的自我生命体验和内心感受,那么将来的作品中是否会尝试书写自己并不熟悉的题材? 周:你不知道前路会与谁人相遇,你也不知道哪个题材,会进入你的视线。随缘而定,一切皆有安排。每个作家的写作,都跟他几十年的生活有关,或许一个故事或题材,点燃他内心的储藏,打出灵感的火花。 三、深掘爱情叙事的艺术张力 22、较之于都市的繁华阔大背景,您笔下的故事多发生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这种巧妙的写作策略走入都市女性的私密空间,更易于展示女性所不为人知的隐秘世界和经验。请您谈谈写作策略。 周:没有什么“巧妙的写作策略”。作家仿佛置身一个手工作坊,没完没了地试验,就像聚斯金德的《香水》中男主人公格雷诺耶,孤军奋战,一次次试验、配比。就像我们欣赏哪个建筑多么精妙,大片民居带给我们美的享受,但是当初建房的人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要有房住。我的意思是说,创造是艰苦的,有功利性的,是伤痛劳累的,而欣赏是轻松美好愉悦的。一个作家在写作中,是用痛苦和血汗在拼,于失败和打击中摸索,一次次自舔伤口、重整旗鼓。我最理解“沤心沥血”四个字的含义。 文学是审美的艺术,作家要一直探索,将有限的文字,组合为无限的可能,更符合审美趣味,而不是迎合低级趣味;唤醒人类的尊严、激动和美好,还要有自己的特色,而不是面孔模糊。 23、您大多数小说都是讲述都市女性的爱情故事,记录了她们深陷爱情与欲望囹圄之中的婚姻变化和点滴人生轨迹。您没有过多的道德批判色彩,而是给予理解和袒护的态度。那您是如何看待女性乃至整个人性的这种两面性的呢?您认为爱情和婚姻的区别又在何处呢? 周:此时的我,要做到的就是试图不被你这个问题所围困,所障目。因为大多时候,这世上很多问题是伪命题。你这个问题试图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为你用到了“批判”“理解”“坦护”这些词语。对于文学来说,人性来说,爱情只是爱情,与婚内婚外无关,婚姻是社会范畴,而爱情是人性范畴,爱情是热血的冲动,婚姻是各种利益综合的结果,这是两个不相干的问题。人类生来就有爱情,有雌雄结合,而婚姻是后来为了种种原因和目的产生的,各个阶层的人,联姻总是有着种种爱情之外的考虑。所以,爱情更符合与体现着人性。我不认为作家有对婚姻内外的爱情有评判对错的权利,事实上谁也没有能力让人类结婚以后就不再有新的爱情。这个问题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无法解决。所以谁也无权评判婚姻内外的爱情孰对孰错。作家只是讴歌爱情,描述爱情,进而讲述人类的欢乐与苦痛和试图突破人类困境所走的路,人怎样对待我们这一具肉身的一系列问题。 24、您的小说叙事采用一种散文化的笔调,喃喃自语式的吟哦,梦呓般的诉说,或者一篇全是抒发内心的感悟,或者抒情和叙事交替进行。那么您为什么选取这种的写作方式?这种方式对您的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周:这个问题,就是一个作家的写作风格。我想,写作风格与性格一样,是天生带来的,我们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和必要。每个人天然的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爱哪个作家,谁也不知这是怎样的密码排列组合决定的。在那么多作家中,我天然对前面提到的那两位大师更觉亲切,或许是读他们最多,提起笔来,不由得就是那样的表达方式。这是一种依我个人能力和水准无法解释的现象,或许能够借此请教各位方家。 有一位期刊总编说,很喜欢我这种风格,因为现在,单纯讲故事的小说太多了,这样那样、没完没了的故事,却少有这种文学表达。他所喜欢的,可能就是一种文学之态吧。有一段时间,几位编辑和专家指出我小说磨叽,进入太慢,不吸引人。那好吧,我将手上准备投出的一个小说删去几千字“废话”(其实对文学来说,难道不是由各种“废话”组成吗?)发给一个期刊。编辑来电,倒是留用了,“可是不像是你写的了,为何变得如此简洁冷静,我还是喜欢你从前那些。”可见,不管你怎么改变,总会有人爱,有人不爱,所以一个作家,还是要坚持自己,让别人读出这是你的风格,这像你写的,这才是重要的。 25、有评论家认为您的小说分为写实和写虚两类,写实类很生活化,充满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气息,多用于中篇小说中;而写虚类很心灵化,多描写女性作家独特的心灵体验,多用于短篇小说中。这似乎是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个人写作规律。您如何看待这种评价?就某些作品具体谈下。 周:很简单,因为我是啰嗦型作家,总要喋喋不休,一个短篇要展开故事,对我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但凡有点故事,就得想办法炮制成一个中篇。而吃顿饭,乘趟车,会见个朋友,打碎个杯盘,遇见个路人,某个机缘触发,就要写个短篇。如果不让我絮叨那些语言,那么写作对我来说就没有了意义。其实一个小说,如果只要故事,几百字几千字就能交代清楚,而小说的魅力就在于满篇的“废话”,是那些“没用”的语言。是那些谁杀死了张三,谁在身后拾起你的手绢,谁推门进来了之外的讲述。我认为作家就是个说废话的职业,一生追求就是把废话说得有意义,说得有美感。 26、在一次访谈中,您说“写作最大的困境就是真实。我们所说的真实,也只是相对的真实、欲说还休的真实、犹抱琵琶的真实。”写作不只是还原生活,不只是倾诉,“是一个磨砺自己洗炼自己的过程”。您是如何看待生活真实和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的? 周:在文学中,真实是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在生活中,凡事一落到纸上或一张开口,就会不同程度的有假,而只有对待内心时,我们才会完全真诚。真实的考量,只有内心。我们只要问下自己,你敢真实吗?我敢真实吗?默默想想这个问题,就知道它的重要性及难度了。我记得《文艺报》在介绍张炜的《你在高原》时,有“作家用罕见的面对真实的勇气”这样的话;我阅读《邓肯女士自传》时,前言中好像有“她用了让我们胆战心惊,不敢直视的坦诚”(很抱歉,报纸无法找到,书已赠送友人,无法引用原话,只是大致意思)……邓肯回忆她十几岁时,已经知道在街头表演中骚首弄姿,以期吸引更多观众,给家里换来些收入。试问有几个女士,敢于这样剖析自己。而我们大多数人,只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纯洁、无辜的人,恨不得没有任何不良纪录,错误都是别人的,而我们,从无卑下和苟且。可见真实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或许我们每个写作者,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有没有勇气真实地呈现生活、呈现人性这个问题,尤其是涉及自身的时候。 可是,看看那些真正打动我们心灵的伟大作品,哪一个不是真实地将自身伤痛、卑微、失败、暗夜里的屈服、甚至不堪回首展现出来?当然,我说的并不是要没完没了地自挖伤口,展示给人看,而是我们面对写作的一个起点。 假的最省心最光鲜最无挂碍,这谁都知道,塑料花永不凋落,永远盛开,假景维持长久,恒温不变,假人折断胳膊腿,丝毫不疼,假象温情脉脉圆润美好甜蜜蜜无有磕碰,而真象疼痛凌乱破败不堪血淋淋不忍面对。出于种种原因,我们不能或不愿说出真实,那么,沉默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底线,但决不能造出假的来示人。你一假,世人都能看出,因为人性标准全世界通用,你心所愿也是别人的愿,你心所恶也是他人所恶。只有从你内心流淌出来的文字,才能进入别人的心灵,所谓共鸣,就是如此吧。 生活真实与文学真实,我并不能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来谈,只是想到茨威格小说《热带癫狂症患者》。女主人公为了隐瞒自己怀孕的事实,要在出外一年的丈夫海外归来前抹平这件事,保住她作为一个妻子的名誉,由此展开了一场和时间赛跑的较量,最后付出了生命,死之前恳求那位医生,为她保守秘密,维护其贵族的名誉。而那位开始想轻薄她最终已经爱上了她的医生,为了保全她的名声,也情愿付出生命。为什么这个一心做假、试图欺骗的女人赢得了我们的爱戴与尊重?因为她做假过程中的一切表现,都是出于真情。我想,文学真实和生活真实的关系,我们或可通过此故事有所领悟吧。 27、您的小说以挖掘都市女性的爱欲纠葛为平台,以不同人物时代光影下的心灵动态,折射整个城市最真实清晰的生活形态,如《小雪回来》、《房东》等。您是怎样看待您作品中的这种时代特性的?又是如何看待今天的城市生活的? 周:我眼下还没有上升到一个怎么看的高度,我只是强烈的功利心,要写出一个又一个故事。有段时间,走在路上,坐在公交车上,都竖着耳朵,听身边人谈话,抓住一两句信息,就想写个小说。我这种状态就是恋爱中的人,因为热血的流动而去爱,没有想过怎样看待的问题。作家要写作,就像是母鸡要下蛋,孕妇要生孩子,她不会先搞一套理论出来,或者写好应对提问的发言稿,再去孕育和生产。 28、您的小说语言带入感强,具有从容不迫地还原生活的文字能力。流水式叙述张弛有度,具有贴近生活和人物本身的语言质感。语言的主观操控感很强,因此能把握住小说的气韵格局。请谈谈您对小说语言的理解和独特追求。 周:语言是一个作家的风格标志,是小说的最基本要求,一个作家应锤炼自己的语言功力及风格。我不能忍受平庸,常常要求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写作的初级阶段,那么我们在没有走到高级阶段之时,还是把这个必不可少的初级阶段搞扎实吧。 其实我觉得,一个作家的语言生动与否,优美与否,是有一些天赋因素的。要珍惜上天给自己的这种馈赠,小心维护她,使其保持在一个安全、稳定,与你自己互不伤害、相互促进的地段。再一个就是不停地阅读,修练内功,保持语言的灵敏,要让自己一直在状态。 四、对文坛现状的解读与自我期待 29、纵观您的全部作品,您最满意那些?您认为这几年您创作的不足和局限在哪? 周:比较满意《故障》《病了》《抵达》等几个短篇和长篇《多湾》。不足和局限皆来自于阅读不够,思索不深,勤奋不足。 30、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要想创作出精彩的文学作品,需要作家远离喧嚣,选择沉静。可以说,写作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因为需要拒绝很多诱惑,需要挖掘很多深刻的东西,而且无人能够代劳,必须一个人独自完成并且没有任何捷径。在十多年的创作过程中,您是否惧怕过这种孤独? 周:我从没有时间感受孤独,惧怕孤独,我独处的时候,是最投入最丰富最旺盛最缤纷的时候,在众人中间,我反而常常不自在,焦虑,走神。一个人在电脑前写作,时间过得太快,整个世界完全属于我,我从来没有时间和兴致抽身出来打量我是否孤独。所以,孤独对于我,是不存在的,也或者说,很遗憾,从未感受过孤独。 31、请您谈谈对70后作家创作的整体现状的看法,您喜欢哪几位国内70后作家作品? 周:通过阅读国内外年轻作家的作品,有一个明显感觉就是,国内青年作家与国外青年作家并没有太大差距,不像我们之前想象的就比人家差好多。如美国的裘帕·拉希丽、胡诺特·迪亚斯、卡勒德·胡赛尼(哎呀很凑巧他们都是外来移民),英国的吉根,再早些的麦克尤恩等——当然我的阅读很有限,很粗浅,不免以斑论豹,以黑白两行指认斑马,请原谅我的无知——读时觉得比之国内当下青年作家也不是胜出许多。一样的青春表达,一样的活力绽放,一样的试图突破,甚至连局限与困惑也是相似的。这与当今世界信息通达有关。所以我们青年作家面对世界文学,要有自信。 喜欢的同代作家挺多,写得好的,我都喜欢和佩服,不由得深情列举三人吧:盛可以、徐则臣、弋舟。当然,此名单还可以继续下去,但若那样,一个连队,全部写上,也就失去了意义。 70后写作者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群体,不论是否谋面,我们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和努力,每当在期刊见到名字,读到新作,默默致敬,心有温暖。 32、70后作家没有沉重的历史负担,这一方面使作家的创作天地得到开拓,但另一方面又使得文学作品多少有些轻盈感,那么您是怎么看待文学作品的“历史内涵”?您认为在新时期淡化了历史之后应该如何开拓文学作品的深刻感与厚重感? 周: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出“70后作家没有沉重的历史负担”这个重大结论的,愿向你请教。 我认为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负担,只是因在其中,不识真面目。我们这代人承担的历史负担、家国命运、人生苦痛,在若干年后看来,或许是很沉重的呢,它只是以一种繁荣的、和平的、温情的表象呈现罢了。在很大层面上,我们甚至无权去接触与了解那些被称为“历史”的东西,我们被一种庞大的强制的力量指向一个看似温和繁荣的所在,要怎样不要怎样,说什么绕开什么,大多人已经被“洗礼”和驯化得聪明极了,力争做乖孩子,自觉遵守禁忌。你连知道的权利、力量和勇气都没有,这难道还不是我们这代人的悲壮所在吗?若干年后回望我们这代人,那才真是承载着意味深长的“历史内涵”呢! 我知道你的真正意思是我们70好像总也不争气,没有大作品。文坛还是50后、60后老大哥们在扛鼎。我们可能是晚熟品种,那我们只好一直写下去,到几十年后让人们说,怎么还是70后在扛鼎呀? 五、对乡土中国的文学思考 33、现在,让我们来说说《多湾》吧。这部长篇小说,是你多年的准备、写作、精心打磨的成功之作,出版之后引发了很大的反响,引起了很多读者和批评家的关注。小说非常精彩。对于乡土中国,你在作品中做了很多思考与阐述,对你个人之前的作品是个创新和突破。那么想请你谈一谈你对乡土中国都做了哪些思考,有哪些新的突破,与以往的中国乡土文学有哪些差异,或者这部小说的独特性在哪里。 周:《多湾》是我前半生最重要的作品。前面说过,那些中短篇的写作,都是为了让《多湾》能够问世,也就是说,《多湾》的写作在它们之前。这部小说我从三十多岁有大致构思,无数次回家乡体验,收集素材,三十七八岁开始写作,直到四十五六岁出版,伴随我走过了十多年历程,这是我人生最美好最鼎盛的时光。作家在创作,同时也被作品不断塑造。 人类有寻根的欲望,想知道自己的来处。一个人,不论走多远,当她回望来时路,必定会回到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随着年龄增长,对生命思索,想到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定会涉及土地。 中原大地,这是最代表中国的一片土地,承载了几乎所有的辉煌、传奇、苦难和屈辱。我常常在火车上一过郑州以南,就专心趴在窗口,向我家乡那片土地行注目礼。她平坦,博大,肥沃,仁慈。 我常看到这里的人们,脸上是习惯了失望的表情,那些褶皱和沧桑,是土地上的惯常标签。我有幸生长在这里,又有幸离开这里,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回望、思索她。 土地离养育了人,又束缚了人。不能离开的人,怨恨她,离开的人,歌颂她。我在《多湾》之中的情愫,更多属于后者。距离产生美。我在作品中对大地的反复书写,对乡土的温情描述,不是廉价的歌颂,而是一种深厚复杂的感情。我虽然没有种过地,但和农民是血浓于水的关系。他们的欢乐就是我的幸福,他们的苦难就是我的痛苦。 不美化,不夸大,不矫饰,真实地还原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梦想、挣扎、破碎与含垢。这是写作的初衷,也是一切优秀作品的标尺。 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有多少河流,中国农民就有多少苦难和屈辱。他们要承受土地、上天带来的磨难,还要经受历次改朝换代的动荡,血流成河,生命如草芥般失去。与这些比起来,艰苦的劳作,那就不算什么了。最荒诞的是还要被人利用,“人民”一词,真是万能膏药,随时随地张贴,掌权者不同意某件事,是“人民不答应”,想要做什么,是“代表人民的利益”。历次政治运动,首当其冲的是农民,饥荒时候,最先饿死的竟是种地的农民。 “啥叫政策?政策就是你不得不执行的东西,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叫你打狗你不能撵鸡。如果你不执行你就是刁民你就是那个以卵击石鱼死网破的笨蛋加傻瓜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没有好下场。”小说中,“文革”来临,龙王庙要被拆除,农民又能怎样呢?只能在内心嘀咕。“几十辈子的人指望这龙王庙活人哩,咋能说拆就拆呢?他咋就成了封建迷信?他愚弄欺骗老百姓?那你说,老百姓要不要装憨装傻?要是这世上老百姓都精了都能了,比你们当官的还懂得多,那还咋叫你们领导哩,还咋那么听话地跟着你们大干社会主义,咋叫你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说啥都没用,啥叫形势,啥叫形势逼人,那就是,晚拆半天,晚拆一会儿都不中。几十年后,县上又忙活着恢复旧颍河故道,重盖章龙王庙,这时参与拆庙的人说,咦,你们可不知啊,那时候不拆可不中,这时候不盖也不中。” 这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改天换地,翻云覆雨,他们就这样无奈地随波逐流,顺势而为。保命要紧,生活万岁。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活下去是首要选择。 “都说,这片平原地带的人心眼多。心眼多是因为人口稠密,混生活太难,就连每一个传说都相伴着心机与计谋。”细腻与肥沃的土地,也养育无尽心机,作品中那些微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处的分寸感,盘算与谋划,众人小心维持的表面和睦与体面,皆是这片土地晕染出来的风情。我对这一切熟稔在心。 我认为这部小说的独特性主要是写人,写生活,写时光流年,写人性中永恒不变的东西,而不是图解时代与政策。在《多湾》中,“时代”只是背景,只是道具,人和生活,才是主角。之前我们见到那些生硬的作品,人往往是时代的符号,而那样的作品注定短命,会随着时过境迁而如泡沫般消失。一个作家,不应该去写自己不相信或者不能把握的事物,也不应该在文学作品中加入另外的企图。 如果说《多湾》还算是成功的,那是因为她真诚。我怀着赤子之心书写土地,真实地写出了中国平民走过的路,诚挚地书写女性的身体和心灵,讲述她们的欢乐和痛苦,描绘生命与爱情的绽放与凋零。我为这只有一次的生命真切地燃烧过而作了纪录。 34、我们都非常期待您能创作出更加优秀的作品,您未来一段时间有什么样的创作计划?在《多湾》之后,是否期待长篇小说创作上有更大突破? 周:下部长篇还是写从农村走出来的两位女性,我考虑再三,还是要将她们的出发点安放在中原大地。涉及乡村,我只有对这片土地非常熟悉,写起来得心应手。 对于自己的下部作品会是什么样子,作家永远都怀着好奇和期待,为此我会一直写下去。 张老师,非常感谢你的这些问题。与我们写作者相伴同行的,还有像你一样的同代评论家,一直相互关注和激励。让我们共勉,共赴文学的前路。 周瑄璞: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房东》《故障》。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曾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多湾》入围路遥文学奖、花地文学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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