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曹梦琰 答:森 子 1.在一次演讲中,你说:“我们希望的是,中国诗歌有一个强大的野蛮的胃,能够消化一切的胃”。你的诗歌中却有这样一句:“人只有处于饥饿状态,精神的肠道才是干净的”。事实上,在演讲的结尾,你也引用了卡夫卡小说里的话:“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可能就像鲁迅一样,希望拥有一个强大的、拿来主义的胃,实际上自己所能承受与消化得却很少。这其中是否有一种诗人处境的真实,或者说艰难? 答:诗人总是要做办不到的事,因此说他的处境艰难也是可想而知的。没有困难的写作也不值得诗人动笔,我不必夸大这些困难,就像写作之后,它依然邀请你与其共处一样。就愿望来说,中国诗歌的胃应该有能力消化一切,就个体诗人来讲,挑食也是自然的行为,理想不是食物,而是食物焕发的创造性的光晕,就像星星虽不能吃,却是人们憧憬的佳肴。而饥饿状态也许是食物(世界)最愿意看到的人的状态,它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奖赏。所以饥饿、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的诗人好于饱食者,他永不满足,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消化能力有限。人对永恒的饥饿感是这种真实处境的一个很好的佐证。 2.在诗歌《比喻》中,你写到了诸多形态的“克服”。在你心中,诗歌(或者说写作)就是一种克服吗? 答:乔治·巴塔耶说:“从某种意义上看,诗一向是诗的反面。”我想,写作就行动来说是对写作的克服,也是对生活习俗、惯性思维的克服,诗歌、诗人因其反动、反叛而成为赤子(逆子)和赤子之歌,顺毛驴的东西还是让没意思的人来写吧。就我的个人写作而言,这包括对潮流的克服,对既定传统的克服,对自己已有的诗歌的克服,通过克服种种阻碍,我获得新的写作的驱动力,当然这样的意愿也不一定能够完全实现,但我愿意为之而努力。就诗歌来说,我不能简单地将其定义为克服,只能说克服是我的诗歌行为的一部分。我还没有乐观到要给诗歌或写作下一个定义的程度。 3.蒋浩和耿占春都认为你的诗歌写作是在两线作战,一类诗歌在前线,是你标志性的面具,另一类则是合乎于心灵和性情的写作。你是怎么想的呢?是否存在一种策略性的写作呢? 答:两线作战的说法也没什么不好,用萨特的话来说就是“必须分身为二,才能看见自己。”或“拥有反省意识便是达到二重性。”这是实现自我占有自我的过程。但也应该警惕这样的划分,多为题材引申而来。合乎心性的写作可能只有童年和故乡,童年是回不去的,它是诗的原始冲动;故乡也是回不去的,你要与消逝抗争。诗人是长不大的孩子,也是为了保持长不大的状态,他要与世界、生活、语言抗争。与不合乎心性的东西搏斗,不也是合乎心性的行为和选择吗?米沃什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在晚年曾说过,他可能更喜欢另一种写作(诗),而不是现在人们看到的样子,你能说他的写作不合乎他的心灵和性情吗?问题不会是这样简单,任何简单的划分都是对人和诗的割裂。当然,诗人可能是精神分裂的典型代表,但我们依然要有一个统筹的整体性,就其全部作品而言,不可能是单一的类型或一种言说方式。李商隐就是一个例子,如果我们今天看到的都是他的无题诗,而无咏史诗、咏物诗、应景诗等,他就只能是一个单调的李商隐,那个丰富、全面的李商隐就不可能存在。至于说到策略性的写作,我还真没在意过,因为诗人不是政客、投机商。但写作本身有其前瞻性,对新诗可能性道路的判断和预期,每一个想走得更远的诗人都会思考和选择他的写作路径。我认为那些没有经过思考和前瞻的写作,是不值得信任的。选择可能有风险、有对错,但诗歌可以不计成败。 4.“原本我是冲着实处去的,/落空未尝不是心得”(《哈尔滨》);“我病了,我的所得正是我希望失去的”(《比喻》)。这是不是代表着写作的某种状态,或者说生活的状态? 答:在渴望与达成之间,失落是诗性的,它不仅仅是身外的一个客观,其实是众多的不如意诱发了诗歌的产生,如果满足了,那仅物质就够了,没有诗的位置。古人爱写访某某不遇,不遇就是诗的契机,是另一种遇——精神和性情的相遇,这才是心性,是对无从把握的把握。所以不如意是一种诗意,不满足是诗歌的余地——富饶之地,人生得意也只是须尽欢而已。 很多人因为得病而了解自己,了解他身处的世界,福兮祸兮?疾病虽然是不幸的消极的,却也诱发人们对生命的思考(从死亡的角度),使我们重新认识、理解健康和健全生活的含义,从而改变日常习惯,戒掉不良嗜好,过节制有规律性的生活,在此意义上生命又回归古典(这并不是倒退,而是走向深远的未来)。反观我们过去所谓正常或健康时的生活,其实已经包含了不健康,或者健康时潜在的渴望一直是不健康的,对世界的破坏,也是对自身的破坏。疾病让我们知道对欲望的克服和限制,不再是无边的现实主义。得病时,很多人也不求助于现实主义,而是更相信神灵、天意和说不清的命运。这也许说明我们对生活、对生命的认识极其有限,未知的领域总是超过已知的,包括医学、医疗水平也是有限的。通过对有限的认知,我们多少了解了一点无限。更多的时候,我们过着一种工具性的生活。 5.你的一首诗《恶》,诗歌的通篇都在叙述种种障碍、或者说挫败。在诗句的结尾,你写到:“我想奏出最后一个音:恶,/秦腔里的‘我’在壮大。”这个“恶”代表什么呢?经验所带来的挫败感在你的诗歌中被处理为怎样有效或无效的发声? 答:这里,我就不触及这首诗中的生活之恶了,我只能说这首诗里有机关设置。挫败感是每时每刻的,这比喜悦更靠得住,或者说它占有了狂喜的位置。有效与无效都不能减轻这种挫败感,它是写作可以依靠的地基或墙壁,诗人只有经历长期的苦恼才有可能最后揭示诗的真实性。薇依说:“恶是上帝的仁慈在尘世中具有的形式。”恶——尖锐形式的恶——是文学的表现(乔治·巴塔耶),鲁迅身上有,当代诗人身上也有这种尖锐的形式。自波德莱尔以来,诗与恶同行,就像与善同行一样。现代诗的激情可能主要来自于恶,当然这不是简单的道德判断。恶也是一种核能量,激发创造力,它也是毁灭性的力量,而善却不是,善是空气。 6.“只轻轻缝缀一下嘴角,/你便有了微笑,修复微笑的功能,/在人间何处无芳草——/蒙娜丽莎神秘的中学”(《紫花地丁》)。在你看来,那神秘的修复者——于诗歌而言、于生活而言,究竟是什么? 答:修复是一种能力,就像诗歌写作有自我纠正和自我认错的能力,虽然更多的时候诗人要把“不对”坚持到底。面对苦难、失败和破碎的现实世界,能够自我修复和微笑的人是有救的,它诚实,不屈从,即使不曾强大到抗争,却也不逊于对抗,这正是人类的希望所在。这里,细节决定整体的精神状态,它使凝固、僵化的事物流动起来,这也是诗歌写作应该负有的责任。修复微笑就是不放弃微弱的晨曦之光,也不陷于绝望的城堡,像蒙娜丽莎一样神秘地守望着前来观看的观众。于诗歌而言这是神秘的传承,对生活而言就是保持人的尊严,守护文明。保持神秘和守候神秘也是诗人分内的事,试想,当有一天,这个世界被科学解释的体无完肤,没有一点神秘性可言,那将是它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