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长篇小说《蜻蜓眼》:“名物”的记忆:切入历史的一种方式
《蜻蜓眼》是曹文轩获国际安徒生奖后发表的首部长篇新作。它和《草房子》《青铜葵花》有着相通的精神脉络,除了都采用儿童视角、历史叙事外,书写的都是普通人“心中不灭的爱与美”,并以此“建构起人性光辉的庇护所,令人在日常中秉持善念、变故中心生安定”(《人民文学》2016年第6期卷首语),以抵御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苦难。但是,显然,从《草房子》里的乡村“油麻地”、《青铜葵花》里的“大麦地”到《蜻蜓眼》里的马赛—上海—宜宾,从前者里的大河,到后者里的大海,从乡村到城市,故事发生的空间更加辽阔,甚至跨越了国界;从时间上来看,《蜻蜓眼》里的故事从上个世纪30年代开始一直写到六七十年代,这正是20世纪中国风云激荡的时代,时间跨度之长远远超出了前两部作品,如果《草房子》《青铜葵花》可以归类为个人的“童年回忆性书写”,《蜻蜓眼》所面对的历史经验,远远溢出了作者的个人经验。卡尔维诺说过:“我认为,凡是作为一个历史时代的证人和当事人的人,都会感到一种特殊的责任……对我来说,这种责任最后让我感觉这个命题太严肃太沉重了。正是为了避免它的约束,决定面对它,但不是正面,而是由侧面切入。”《蜻蜓眼》也是这样一部带有责任感的小说,同时,它也是以“由侧面切入”的轻逸的方式,来处理历史这个庞然大物的。《蜻蜓眼》当然有起承转合结构严谨的故事,也有令人过目难忘的饱满的人物形象。但在这之外,还有不容忽略的一点,就是作者动用了很多“物件”,我们姑且把它们都称为“名物”。这从小说中的小标题就能够看出来:钢琴、毛衣、旗袍、油纸伞、小皮箱、纱巾……这些“名物”携带着个人之痛和历史创伤,铭刻着爱情、亲情、友情之美,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历史不会说话的见证人和亲历者,它们既是故事发展的直接参与者,同时,也是无言的讲述者。某些“名物”在得而复失和失而复得之间的循环,既构成了小说曲折的情节,又直接折射着个人命运的起落与时代的变迁,打开它们的记忆,既卸下了正面强攻可能造成的形式上的滞重,又保留了内容的厚重与沧桑。 小说的名字起初让我以为是“蜻蜓的眼睛”,看后才知道它是一种自春秋战国时期就从遥远的西亚传到中国来的古代饰物,由琉璃烧制而成, 上面一圈一圈的同心圆构成“眼睛”的图案。“蜻蜓眼”显然是小说中最重要的“名物”,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的通灵宝玉。它作为爱情的信物见证了中国男子杜梅溪和法国女子奥莎妮“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跨国之恋,看到了这对曾经年轻、富有、美貌的有情之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在时代的重压下,生活是如何从云端跌落尘土,然而那种要你斯文扫地甚至性命堪忧的外在的威吓,却不能熄灭每个平凡人内心善的执念,对美的追寻,对尊严的渴望。虽然小说主要采用奥莎妮的孙女阿梅的视角展开叙事,但蜻蜓眼是小说的另一个主角。它沉默,但它始终是不在之在,甚至它就是作者,只是借曹文轩之手写下了它目睹的人世间的这一段繁华与苍凉——来自那么遥远的历史深处,在它沉默的外表下不知蕴藏了多少悲欢离合的往事,这也许并非它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段。它古老却又完好如初,和杜梅溪奥莎妮浪漫而持久的爱情拥有同样坚韧而美好的质地。 如前所述,小说里还有很多这样的见证个人和历史转折点的物件。除了“蜻蜓眼”,最重要的无疑就是“小皮箱”了,这是奥莎妮跟随爱人杜梅溪,从法国远涉重洋来到上海定居时带过来的,这里面寄存着她对祖国、对亲人们的一份越来越醇厚的爱与思念——由于历史的原因,她和祖国、亲人一经分离到死再也无缘得见,这样沉郁浓烈的感情,就在淘气的阿梅偷偷使用了奶奶的小皮箱这样的日常小事中四两拨千斤地呈现出来了。此外还有奶奶奥莎妮钟爱的旗袍、油纸伞和墨,这种迷恋中当然有因为杜梅溪而爱屋及乌的成分,但更重要的还是她和中国文化在情感和精神上的一种深深的相知与相惜。 小说中特别打动人的物件还有“钢琴”和“香水”。这两者都是杜梅溪和奥莎妮生活富裕时讲究格调的符号之一,随着他们家财散尽,为了给奥莎妮筹钱治病,杜梅溪曾和家人卖掉钢琴,而特别疼爱孙女阿梅的奥莎妮,为了让阿梅能够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度匮乏的岁月里享有一份艺术的乐趣,她又想方设法赎回了钢琴。然而,弹得一手好钢琴的阿梅,在“文革”这个特殊的岁月里,受奶奶身份的牵连,在演出的前夜被突然通知取消了演出资格,那是对奶奶和孙女曾经亲密无间的关系带来考验的一个事件,幸运的是,在成长的岔路口,阿梅走向了善意之路,她没有和奶奶反目成仇,没有划清界限,反而是在磨难中靠得更紧,以亲情的温暖稀释和对抗着厄运的冰冷。“香水”的故事写得更紧张刺激,由一瓶小小香水所引发的惊险,同时映照出了人性的荒谬和光芒——某个牌子的“香水”曾是奥莎妮的最爱,但在那个特殊的岁月,弄到一瓶她喜欢的牌子的香水已经变成不可能的奢侈,何况她已经被怀疑为“潜伏的外国特务”。爷爷杜梅溪和孙女阿梅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到外滩寻找外国人,以他们的机智,以他们甘愿为之被痛打的忍耐,终于为奶奶奥莎妮弄到了一小瓶她喜爱的香水。 小说中这样由“名物”带出的细节和连接起来的故事还有很多。每个细节总是令人唏嘘又不禁涌上感动的泪水。在不可捉摸的命运中,曾经风情万种的法国少女奥莎妮变成了喜欢腌鸭蛋、织毛线、提着小菜篮到菜市场买菜的地地道道的上海老奶奶,不过也许这份经过了风雨洗礼、铅华褪尽的爱情更有一种朴素而持久的力量,这种爱的力量由最初的两个人向外辐射,在他们的孩子们的内心、在他们的亲朋好友的内心种下了善念的种子。在小说的结尾,奥莎妮把蜻蜓眼留给了孙女阿梅,而阿梅把小皮箱和她与奶奶共同用过的油纸伞放在了离世的奶奶身旁——那正是曹文轩一贯的信念,爱和美就是有这种抵抗苦难、穿透生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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