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时候,中国电影《长江图》在柏林电影节擒得银熊,现在,这部电影终于在国内公映了。关于电影、关于演员、关于自己,听听导演杨超怎么说。 只看一遍的话顶多半懂就不错 北青艺评:《长江图》在柏林电影节获得一项银熊奖,当时媒体的反应如何? 杨超:这是一部“很中国”的片子,外国人未必看得懂。比如在柏林,褒贬皆有,就算是很喜欢《长江图》的外国记者,也有不少表示“没太看懂,但就是喜欢”。对国人来说,这也不是一部容易的片子,只看一遍的话,能看个半懂就不错了。很多人第一次看完觉得这是一部“影像诗”,但再看就会发现,诗性之外,影片还有很强的叙事性。可惜以今天的生活节奏,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能去“二刷”。 北青艺评:您之前说,拍《长江图》的念头是在2005年游历长江的时候产生的。之后用了多久完成剧本? 杨超:拍《长江图》的想法确实是在2005年游长江的时候产生的,但回来以后又在忙其他片子,所以三年后才开始动手写。因为同时还要教书,剧本创作的过程有三年之长,前后算是“等了三年,写了三年”。 北青艺评:您觉得现在的创作环境如何?您现在是中国戏曲学院影视导演教研室主任了,听说当时连生活上都有困难? 杨超:高校青年教师的收入对于北京这样的城市来说相当微薄。我是2008年开始在戏曲学院做正式教职,之前都是代课,拿课时费,就更困难了。但有幸得到荷兰鹿特丹电影节一笔创作基金的支持,基本上就是靠着这笔钱生活,写完了剧本。之后又跟第一个加入的制片人杨竞(导演的弟弟)用了一年筹备资金。现在我是高校老师,算是有个“铁饭碗”,虽然收入在北京还是过得比较拮据,但至少不会有冻饿之虞。对创作也有好处吧。 北青艺评:片中的主要演员都是怎么选的? 杨超:有的演员是通过试镜,有的没有。秦昊是我们之前就认识,他是个很爽快的人,看过剧本后很感兴趣,就自告奋勇要演。秦昊现在在艺术电影领域非常受重视,但我觉得他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有潜质成为阿尔·帕西诺那样的演员。他的表演极其真实自然,强度和爆发力也相当好。女主角是通过试镜。当时选辛芷蕾,除了表演出色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眉宇间有一股英气,而不是很多女演员那种单纯“媚”的感觉。 北青艺评:剧组中最大的“腕儿”可能就是摄影李屏宾先生了,他也凭此片拿到了柏林电影节的艺术贡献银熊奖。您是怎么请他出山的? 杨超:宾哥也是看了剧本以后才决定加入的,特别是受到长江母题的感动,表示为《长江图》掌镜“义不容辞”。他是中华文化滋养出来的人,从做人到做事,无论自身技术还是与人合作、待人处事都很优秀。 北青艺评:除了大量的江景,我对第一场激情戏及其前后李老师的镜头调度印象也很深。而您也是第一次拍这样的镜头吧? 杨超:是的,宾哥的很多微调,外景现场我在监视器上根本看不到。剪辑的时候发现很多小细节的处理,也是击节叫好。至于片中的激情戏,就是按照空间的可能性来拍。我对这几场戏并不完全满意,还是有些保守,光线也不是很理想。原本是想拍出低照度极幽暗的皮肤的那种感觉,但是当时环境和冬天的气温都决定了必须得这样拍。所以拍电影有时就是要顺势而行,找到所在空间的特点来拍摄。就表演而言,我们稍微老实了一点,其实可以更狠一点。 船上有两条鱼各有其隐喻 北青艺评:片中有很多关于鱼或是江中动物的细节,比如抓黑鱼寄托哀思这个“江边的习俗”,现实中确有其事吗? 杨超:“孝子黑鱼”这个习俗是为电影杜撰的,希望编得还算逼真。片头交代了这个“习俗”的内容,就是父母去世时,江边的孝子要抓一条黑鱼供在堂屋里,但不能喂食。黑鱼饿死,亡者的灵魂也就得到了解脱。高淳本是个爱诗的文艺青年,不顾家业,片中有一幕,翔叔手把手教他开船,就是在暗示他是个新手。父亲死后他受遗命接过了家业,出于内疚把象征父亲亡灵的黑鱼带到了船上,这就违反了习俗。他又把鱼放在网里垂入江中,这样鱼根本就不会饿死,彻底犯了规。船工武胜认为行船不顺也是因为船上有阴魂造成的,与高淳发生了争执。那鱼在江里吃得滋润,越长越大,最后破网而出。黑鱼不死,父亲的亡灵就永远得不到安息。孝子出于内疚补偿过度,最后却适得其反,而黑鱼的线索也就赋予影片一种伦理的张力。 北青艺评:这条黑鱼算是片中的一个叙事线索,那船底被翔叔放走的鱼又是怎么回事?高淳为此还挨了刀子,它也算是另一条线索吧? 杨超:那是养在机舱水中要送到宜宾去的货物,交货老板罗定说是鱼苗,但翔叔发现其中还有一只“江猪”,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江豚。对于老船工翔叔这样一辈子在江上、江边度过的淳朴百姓而言,江豚是有灵性的动物,在经过一番挣扎后就放生了。实际上还有很多剪掉的戏份,是介绍翔叔这个人物的背景,也提供了他为何会放江豚的解释,但因为影片过长,就牺牲了一些辅助情节。江边百姓所说的“江猪”有一部分对应白鳍豚,所以罗定实际上是在走私濒危野生动物。这里面必然涉及到钱权,放走了江豚,他一定会找高淳算账。总之,这船上有两条鱼,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一个象征死亡、一个代表灵性。 北青艺评:您送去戛纳的两部前作中,短片《待避》(2002)涉及铁路家庭,与您自己的出身有关;长片《旅程》(2004)的自传性更强。您对这样的解读怎么看?《长江图》中的“文人无用”是不是也有一些自传色彩? 杨超:我不会用“自传性”来解释这些作品,特别是《长江图》。我希望表现的是中国一整代知识青年、文艺青年的命运和情怀,里面可能也有我自己的影子,但这无关紧要。上世纪80、90年代那种纯粹的、醉于艺术的氛围最终向现实妥协,我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这一代逐渐老去、逐渐消失的文青作传。当然这也仅仅是影片的一个侧面。 对话“男一号”秦昊—— 如果是现在 我不会接演《长江图》 北青艺评:作为中国文艺片一哥,您最初是怎么会决定出演《长江图》的呢? 秦昊:我跟杨超本来就认识,第一次见面是2003或者2004年,我们在戛纳相遇,当时就聊了一下,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才华的导演。过了8年,杨超他们在筹拍《长江图》的时候,我的经纪人还是王金花,她有一个女演员在试镜安陆的角色,也就顺便把剧本转给我看了。我看到名字意识到是当年那个杨超,看完剧本以后就被震惊了,写得太好了,换个文体就可以直接拿到《十月》、《收获》上去当小说发了。 北青艺评:《长江图》拍摄资金并不宽裕,片酬肯定低于您的其他项目,为什么还是接了? 秦昊:我接《长江图》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当时还年轻并且单身,相对自由一些,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不觉得缺钱。现在有了老婆孩子,要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拍3个多月,还赚不到钱,肯定不干。另一个原因就是机会难得。这样的剧本、这样的角色,又是沿着长江从头到尾,一路开、一路拍,很少有导演愿意做这样的尝试,绝大多数演员一辈子都没这样的机会。杨超想做的,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所以就咬咬牙想搏一把。后来代价实在太大,拍得太辛苦了。 北青艺评:您之前对这样的艰苦有心理准备吗? 秦昊:我也是职业演员,拍摄条件艰苦不是第一回,但苦到《长江图》这个地步的,我只能说身心上都根本没办法准备。这不但是我自己这辈子最艰苦的一次,纵向比较也是少有的困难。有时跟圈内好友聊起拍戏苦这个话题,陈坤等人也拍过很苦的片子,但是我一讲《长江图》是怎么拍出来的,大家立刻都没话说了。 北青艺评:您2012年拍完以后,2014年的补拍还是参加了。 秦昊:其实听说要补拍的时候,我是不想去的,因为第一次拍摄给我造成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但理性上还是很明白,杨超是个有才华的导演,他扑在《长江图》上七八年了,我要是不去补拍,他还不知道要再干多少年。就是出于做人最基本的道义,也得帮他做完这个事儿。所以我就跟他说,两周时间随便怎么拍都行,但是不能超过,不然我精神上都承受不了。 北青艺评:那些在水中的镜头,都是您本人吗?比如片头在江中捞黑鱼。还有,您是为了拍《长江图》去学了开船吗? 秦昊:捞黑鱼是我自己,其实还有一些要跳进水里的镜头,都剪掉了。所以说拍摄艰苦,有天灾也有人祸吧。开船我没有事先学,因为这个角色本来就是个新手,所以没必要学。我也是在拍摄的过程中跟着角色一起成长、一起学,拍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已经可以自己开个大概了。 北青艺评:您接的片子,从王小帅、娄烨到杨超,都算是所谓的“作者电影”,导演的天才盖过了演员的表演。没有想过演一个特别能让演员跳出来的片子吗? 秦昊:电影就是这样,有的片子是导演、摄影为演员服务,《长江图》这样的片子是演员为导演、摄影服务,这很正常。电影是一门集体艺术,不能老想着自己。一部好的片子一定是各部门都好,反过来一部烂片里只有一个演员演得出神入化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这就是电影的本质,要接受它。 北青艺评:女主角辛芷蕾和男二号邬立朋都是比较年轻的演员,就算老道的谭凯之前的经验也是以电视剧为主,您是怎么跟他们合作的?杨超导演是怎样指导演员的? 秦昊:这次我们合作的演员,我最大的感觉就是都很“真”。一场戏怎么演,不同意了就说出来,说定了就这么干。跟杨超导演也是一样,我们其实有很多不同意见,都会坦诚地交流,虽然有很多分歧并不能得到解决,但至少可以搁置起来,把片子拍出来了。这可能跟经验多少关系不大,已故的江化霖老先生资历最高,但也一样真诚。 北青艺评:片中的几场激情戏让人印象很深。您可以接受的尺度肯定是很大的,因为有《春风沉醉的夜晚》等先例,但这次似乎比较温和内敛。这是导演预先设计好的吗?你们是怎么与导演沟通的? 秦昊:这样的戏,其实难度未必高,关键是经验,那层“窗户纸”要捅破。我拍《春风》的时候,该到激情戏了,导演说:没问题,我拍过《颐和园》呢。大家心里就定了。可是杨超没拍过,他有很好的想法,但是第一次实践。辛芷蕾也没拍过,于是就得我来给她解释。不能说我越俎代庖,只是准备这两场戏的时候,给大家做了心理建设,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要是三个人都没拍过,那就麻烦了。 对话“女一号”辛芷蕾 演“女一号”需要接戏的动机吗? 北青艺评:《长江图》好像是您的第一部艺术片?您是出于什么动机接下这部戏的呢? 辛芷蕾:我还要什么动机啊?我那时候片子那么少,有这么好的剧本又是女一号,还要动机?别说艺术片了,这就是我做女一号的第一部电影。之前拍了不少东西,但都是电视剧,有做过女主角。出演《长江图》,就是当时在北京看到这个剧组在找人,就投了,然后是试镜。当时我接这个片子真是个很高兴的事儿,跟秦老师不一样,人家已经拍过很多电影了,而且导演最初是想找周迅啊汤唯啊这样的人来演的,可能人家忙没接吧,对我来说真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 北青艺评:您是读过剧本才去试镜的吗? 辛芷蕾:是。有的人可能没看剧本就去了,也不是必须,但是我读了。当时虽然还是新人,但是剧本看过不少,《长江图》这个剧本就让人觉得很特别,内容特别“深”,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另外,那时候我在个人生活中也经历了一些比较大的打击,人有点儿“沉”下来,喜欢这样深沉的东西。我就带着自己的很多疑问去跟导演聊了剧本,导演当时觉得我的个人状态比较接近剧本中的女主角,可能跟这段个人经历也有关系。 北青艺评:片中女主角有几处水中的戏,是您自己演的吗?特别是高淳在岸上看到江中有女子很矫健地在江心游的那段。 辛芷蕾:游得特别好的不是我,能看到脸、水里扑腾几下的那个是我。你说的那段是替身游的,那个水平实在太高了,我没办法。导演对女演员的第一要求就是游泳要好,因为他需要这个人物在江里像鱼一样。当时他问我游得好不好、会游什么,我说游得挺好,自由泳、仰泳什么的都会,可是我们都忘了说明是在哪儿游。以前那是在游泳池里,可是拍戏的时候真跑到江里去游就傻了。一上来先叫我从船头一猛子扎下去,再从另一边上来——那是一百多米的长江啊!穿着救生衣我都不敢游。有些镜头因为这个就没拍成,我还挺愧疚的。 北青艺评:影片后段高淳开船独行的时候,安陆在沿岸的山崖上出没。那些地方看上去地势特别险,您是怎么上去的?有什么保护措施吗? 辛芷蕾:这场戏真是挺痛苦的,导演经常对女主角有非人的要求。那个山好多地方都是90度角,刀切似的,连机器搬上去都特别困难,得用绳子。我拍的时候因为绑绳子的话会进镜头,导演就把绳子撤了,让我抓着旁边的树枝攀爬上去。多亏我小时候比较野,一口气就蹿上去了。但是上去以后那个树上全是刺,都扎在手上了,得先挑出来再接着拍。穿得又特别少,那是快过年了最冷的时候。镜头前的你们都看到了,幕后跟个女野人一样。 北青艺评:关于片中的激情戏,我跟导演和男主角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想听听您的想法。 辛芷蕾:说实话,我个人觉得这个部分我演得不好。其实最初因为有这些场景,差点儿就没敢接这个片子,思想斗争了很久。现在想想我当时挺不好的,现在再让我拍就不会那样扭捏了——既然拍了,就要把每个镜头拍到最好,拍都拍了还遮遮掩掩,拍得“夹生”挺没意思的。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段戏对我来说真是挺难的。导演之前也放了很多艺术片中的类似镜头让我体验,但我自己就是放不开,挺遗憾的。导演本来还有一场,就是在安陆写书法的地方,江边一个亭子里,但是江上风实在太大,我和秦昊都犯怵了。加上拍摄条件对技术部门也有影响,最后就没有拍。 北青艺评:为什么不能在夏天拍呢? 辛芷蕾:导演就是想要长江这种萧瑟的感觉,你觉得绿水红花的适合我们这部片子吗?与内容和风格完全不符啊。导演不想拍成青山绿水的纪录片,而是需要一种不同的意境,所以就故意找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来拍的。 文/陈凭轩 图/姜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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