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导演杨洁女士的逝世引发了几乎是举国上下的缅怀,这是一件既忧伤又美好的事。从很多角度上看,这件事都有着高度的象征意义。 众所周知,20世纪80年代几乎是中国当代文化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段特殊时期。在阶级斗争的话语逐渐被改革开放的话语所逐步替代的过程中,方兴未艾的大众媒体——电视——成为思想、文明和美学的重要孵化器。上世纪80年代的电视节目,放在今天的技术条件和审美视角下,绝对谈不上好看;但在中国人的精神领域,电视却扮演了几乎和书本、学校一样重要的角色。其中,经典文学的电视剧改编绝对是其中不容忽视的一个现象,因为它是整整一代中国人对于“美”这个问题形成的最初的集体记忆。 “美学热”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精英话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思潮肇兴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学家成为中国公共文化领域最活跃的批评力量及舆论领袖。此后,“美学热”开始对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产生强烈的影响。美学在学术语汇与日常生活中的全面显著化,既得益于因改革开放而日渐改善的生活条件所催生的“扮饰”潮流,即经济状况极大改善后的普通人对服装、用具、居家装饰等生活方式的全面重视,也源于知识界对意识形态重建的深层精神需求。正如有人评价的那样: “对于刚刚从禁欲主义的蒸笼里解脱出来的人们,美学成了最富想象力、最有刺激性、最能感性表达时代将要发生剧变的字眼、符号。”而正在迅速成为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首要消费媒介的电视,自然“理应”成为美的创作者与卫道士。 “美学热”对这一时期的电视文化产生的影响,主要体现为电视文化的崇高化和雅致化。无论从业者、评论者还是观众,均对电视节目的内容和形式在“文化层次”和“审美趣味”上,提出了较高的要求,甚至在很多时候超出了对内容的真实性与原创性的要求,以及现实经济条件的制约。在形式表现上,这一时期的很多电视作品无论造型、视觉还是布景的精致程度上,均远远超出了当时社会经济条件下电视制作“应有”的水平, 甚至达到不计成本的程度。 在响应审美主义思潮并普及大众美学的问题上,1986年版电视连续剧《西游记》无疑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文本。导演杨洁曾回忆道:“一开始没钱,都义务劳动,后来才有钱,我拍一集是90,猴子、八戒是80,沙僧是60……在全国20多个城市转点时,几车皮的东西,搬运都是自己来干……总的原则:要把一切戏曲、电影、杂技、舞蹈的艺术形式都融进《西游记》。”这是一个怎样波澜壮阔的群众美学工程?!另外,剧组为追求真实而唯美的表现效果而坚持实景拍摄,辗转全国各地,结果竟被人举报说“游山玩水”,导致财政部、广电部和中央电视台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但调查组跟随剧组走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项工作“太辛苦了,太危险了”,并深为剧组不计个体利益、为艺术忘我奉献的精神所感动,遂决定追加100万投资。不过,最终该剧还是由于资金的困窘而将原计划的30集砍为25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借钱拍的……边拍边借”的。 此外,这一时期的电视剧表演艺术也深受话剧和戏曲等较为传统的表演艺术的影响,无论对白语言还是肢体动作,都呈现出“崇高化”倾向。《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出身绍兴猴戏世家,在出演《西游记》之前从未在电视上露面过;饰演猪八戒的马德华则是北方昆曲剧院的丑角演员,《西游记》亦是他第一次出演电视剧。他们这种一板一眼的舞台表演风格在当时受到观众的普遍欢迎。杨洁表示,全剧拍摄几乎是“以唐僧取经的精神来取完我们的真经”,令人动容。就是这样一个在资金、人员和技术上几乎是“捉襟见肘”的团队,最终拍出了这一时期电视荧屏上“古典之美”的代表。 总体而言,是美学而非基于纪实理念在上世纪80年代扮演了电视文化主导性意识形态的角色,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引导和支持下,主流电视文化呈现出鲜明的精英色彩和救赎意识,这种色彩和意识并藉由电视深入家庭,而“实际上传递了文化精英将大众的日常生活艺术化的企图”。这一时期的电视节目大多追求崇高的风格和唯美的形式,对日常生活有着温和而鲜明的干涉意识,也在全社会范围内产生了积极的文化反响,这使得上世纪80 年代的电视文化呈现出中国电视史上某种绝无仅有的独特性。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出现的一些不计成本与代价,并出于极为纯粹的艺术性和使命感而精心雕琢的电视节目,最终超越了孕育其生长的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语境,成为了当代文化领域经久不衰的艺术精品——媒体报道显示,截至2012年前后,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和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在中国的电视荧屏上分别重播了超过1000次与超过2000次,不但成为几乎全部年龄段的中国国民的集体文化记忆,而且令所有后来拍摄的版本无一例外受到全国观众极为苛刻的批评。 作为一位研究者,在人们纷纷缅怀杨洁导演,以及她以极度纯净的文艺理念打造的《西游记》时,我更希望能够把杨洁女士的“壮举”置于20世纪80年代独特的历史与文化语境下去解读。1986版《西游记》这个奇特而美妙的文本之所以会诞生和存在,既不完全是导演个体的努力,也无法被简单视为时代的产物。时势和英雄是相互塑造的。比起其他说辞来,我更愿意将杨洁和她的这部虽粗糙却无比真诚的《西游记》视为专属于中国人的集体美学教育。正是在这个貌似奇幻的神魔世界的框架下,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于电子荧屏的美的战栗。 杨洁女士就是那位美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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