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个昆曲人而言，“临川四梦”可以说是终其一生的梦。400年来，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一直是写尽纷繁世事的不朽文学的代名词，而在昆剧演出史上，“临川四梦”的合演也极为罕见。今年，为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上海昆剧团携“临川四梦”展开了全球巡演，不久前在中国国家大剧院演出期间，特别安排了一场颇有人气的讲座。一袭素衣，脸着淡妆，有着不少“粉丝”的上海昆剧院当家闺门旦沈昳丽把“ ‘以梦为马的戏剧骑士’ ——汤显祖与‘临川四梦’ ”作为主题，带领观众进行了一场寻“梦”之旅。
    梦起何时
    “ ‘临川四梦’又称‘玉茗堂四梦’ ，是汤显祖的《紫钗记》 《牡丹亭》 《南柯记》 《邯郸记》四剧的合称。四剧中皆有梦境，或许四剧本身就是汤显祖毕生心血凝聚的人生之梦。 ”沈昳丽悠悠说来，以此开篇。 《紫钗记》彰“侠” ， 《牡丹亭》表“情” ， 《南柯记》显“佛” ， 《邯郸记》悟“道” 。汤显祖曾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那么，“梦”只是戏的表现手法，而“情”才是戏的理想的梦境，至于“情”主于何、归于何，四剧各有不同的侧重。除了以老生和正旦为主的《邯郸记》 ，沈昳丽演出过的有三“梦” ，分别是《牡丹亭》 《紫钗记》和《南柯记》 。
    实际上，从1986年考进上海戏曲学校第三届昆剧表演班，到成为上海昆剧团当家闺门旦，沈昳丽与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有着不解之缘。进入上海戏校的第二年，沈昳丽因扮相俊美，唱腔醇厚，被分入了闺门旦组，必修课便是饰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跟着老师一点一点地口传心授学习。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来，直至1999年演绎上昆全本《牡丹亭》 ，沈昳丽凭此获得了白玉兰奖、中国昆剧艺术节优秀表演奖。这次在“临川四梦”的典藏版《牡丹亭》中，沈昳丽依旧饰演最唯美的“寻梦”一折，作为全剧唯一的独角戏，沈昳丽在台上一人唱足了20分钟……关于《牡丹亭》的演绎，在跟众多昆曲名家学习和演出的过程中，沈昳丽发现每一次的演出都像是做实验，当把动作、唱腔都关照到位、心中有数之后，最终还是要看在舞台上“那一刻”的现场表演。沈昳丽说她无论演过多少场都清楚地记得每一场的演出，因为对于她来说，那都是“唯一的一次” 。
    对于坐科闺门旦的沈昳丽来讲，影响最大的是记录了她30年昆曲时光的《牡丹亭》 ，是日夜如伴身边的“杜丽娘” ，但要论投入心力最多的莫过于《紫钗记》 ，“毕竟《牡丹亭》已经被演绎过很多次，能够借鉴之前的诸多精彩表演，但《紫钗记》更多的是需要自己摸索、自己琢磨。 ”沈昳丽说。
    小玉新琢
    上昆的《紫钗记》首演于2008年12月31日，曾参加第四届中国昆剧艺术节和全国昆剧优秀剧目展演周等重要节展。当时《紫钗记》顶着“偶像版”的头衔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首演，同为上海戏校“昆三班”的黎安和沈昳丽分饰李益、霍小玉，二人素绢盟誓“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放在当今也算是“偶像剧”的极致演绎了。此番上演的《紫钗记》仍然由二人挑大梁出任主演， 8年的光阴把这两位演员打磨得更加成熟。
    可以说，正是沈昳丽在《紫钗记》中的用情用力，使她对于昆曲的理解更进一步。“在‘临川四梦’中， 《紫钗记》是第一梦，文词最为浓艳。故事讲的是诗人李益与霍小玉的纯洁自由的爱情和婚姻遭到了以卢太尉为代表的政治势力的阻挠和破坏，最终因一位黄衫客出援手，才得以团圆。 ”沈昳丽谈道，在“临川四梦”中，这个梦也最短，只是在霍小玉相思成疾，恍惚间梦见一个身着黄衫的侠士，赠她一双绣鞋。因为演汤显祖的戏，沈昳丽在了解汤显祖的过程中，读当时的历史，读当时他的生活，感受非常深刻，“汤显祖是在那样一种仕途无望、人生灰暗的状况下找到一个出口，找到一个精神上能把自己给放下来的地方。他不像莎士比亚留下了那么多部戏剧，他只留下了这‘四梦’ ，但是仅这四部，就超越了许多人的几百部作品。 ” 《紫钗记》最早来自唐人小说《霍小玉传》 ，汤显祖最初改编为《紫箫记》 ，到最后定本《紫钗记》 。原来只是一出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悲情故事，被“暖男”汤显祖改编成了团圆的结局。“可见，汤显祖对人生是充满热情的，是有温度、有期许、有梦想的，通过对霍小玉的塑造体现了自己的生活态度。 ”沈昳丽谈道。
    “ 《紫钗记》是‘四梦’中最现实的梦，霍小玉与李益的爱情也是一份现实的爱情。与《邯郸记》全剧大部分都在梦境中发生不同， 《紫钗记》的梦很小，只是霍小玉梦到了一双预示和谐团圆的鞋。有人说《紫钗记》是‘侠’ ，其实主要针对剧中的黄衫客而言，这是汤显祖的一份理想，豪侠轻财，是因为‘富有’才将钱看得轻，而庶出的妾生之女霍小玉虽血统高贵但并不‘富有’ ，不论是开头没有在意李益的囊中羞涩，还是后来将家传的紫玉钗赠与远行的李益，都体现了霍小玉的‘看轻’与重情，这对现在社会也具有启示。 ”沈昳丽讲道，“不富有，而看得轻，于现实里是一种难得！在我看来这便是‘侠’了，是‘女侠’ ，是‘文侠’ 。 ”
    卓尔不群
    “ 《紫钗记》中的霍小玉，虽然像昆曲的许多女主角一样有着美丽的容颜和良善的心，同样对爱情忠贞不渝、痴心不改，但小玉没有《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浪漫，丽娘是爱上了自己梦中的情人，恋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爱情； 《长生殿》中的杨玉环就像一朵专为爱情而盛开的牡丹，只能在花房里精心培植供养，唐明皇就是她爱情的暖房；虽然同样是一见钟情，小玉却远不似《西厢记》的崔莺莺那般对爱人心口不一、百般作弄，以此来验证彼此的爱情。那么，小玉的卓尔不群在哪里呢？ ”沈昳丽对她演过的每个角色都有深刻的理解。
    在《紫钗记》第四折“折柳阳关”中，霍小玉对爱人坦言“妾年方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事之秋，尤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在与爱人分别之际，她不是一味叮咛对方要一世相守，而是定下了八年之约——表明相恋八年后，李益尽可以离开，而她自己将守护着这份爱情，终老一生无怨无悔。这一番话说得坦诚，说得坚定，说得七尺男儿亦为之动容。一样是恋人的依依惜别，霍小玉竟是如此冷冽的激情，如此不留后路的期盼，矛盾而率直，这正是此女有别于其他昆曲闺门旦的思想个性和爱情追求。在生活中，沈昳丽也是充满艺术理想的，沈昳丽的丈夫郑大圣是著名导演黄蜀芹之子，子承母业，同样坚持艺术理想，现在是业界小有名气的影视导演。二人互敬互爱，琴瑟和鸣，也是一段佳话。
    “在《紫钗记》的第二折‘素绢盟誓’中有一段琴曲，小玉借丈夫的诗来说自己的心思，早先这里用的是琵琶曲，听着感觉不够分量，遂改成古琴曲，为了能‘张弦代语，借韵传情’ ，我尝试着，在场上自弹自唱，取的是人与琴合二为一，要的是更精准的传情达意，在弹唱间含蓄地流露出小玉不寻常的爱情观。 ”为此，沈昳丽在一个月间将古琴练成，现在闲暇时焚香弄琴，弹曲成了唱曲之后的另一个“心头好” 。学习古琴，学习书法，学习插花，学习茶道、香道，看似与昆曲无关，却无不与昆曲有关，沈昳丽认为自己近些年的长进，跟学这些有不少关系，对其的改变也是更加内在的，“因为有了体验，所以更注重人与角色的一致，由内而外地共生” 。沈昳丽为此组了一个“昳丽道场”的工作室，其中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昆曲讲座传播给更多新朋友，“昆曲是养人的，只要保持好心境，每一位女性都可以是闺门旦。 ”她说。
    昳，美丽的身姿之意。正如沈昳丽赋予角色的不同特质，其实昆曲也给了她卓尔不群的人生。“昆曲最大的好处其实是教给人一种生活的态度，‘临川四梦’合起来就是人生，四时之景不同，而‘情’长在。愿现世忙碌之人都有一份长情在。 ”沈昳丽说，“动静张弛，是场上做戏，但愿也是心有灵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