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是林怀民1998年创作的作品,时隔现在已经快要20年了。2007年的时候因为有观众拍照,发生了轰动一时的保利剧院喝断观众终止演出的事件。时隔9年这部作品再次来到国家大剧院,林怀民及时在演出前提醒了观众——当然不能排除有“爱之甚切”又“罔顾斯文”的观众再次冲动,但观众显然也进步了好多,演出期间连咳嗽都听得见。 连咳嗽都听得见,足见作品之静。《水月》之美就在于静寂,在于空无。同时这也的确是一部不容干扰的作品。因为静寂之外,它内部的力量源源不断,一分神一差错都会让气息散掉。 谈论《水月》须先谈舞美。春水东流,月上柳梢,中国诗人一代又一代的咏唱让水和月逐渐成为传统文化中最优美的两个意象。要想在水、月、镜的静寂之后,到达心灵的空无需要一种特殊的场域,此刻舞台的魅力就凸显出来。我们可以看到,在舞台上草草铺陈出来的白色涟漪,与右上方的一面三角镜面互成映照,而在舞台背面的巨大的镜面则让整个空间,增加了一块虚空和反射。这样的舞台设计堪称完美,恰如其分地呈现出东方哲学里的“镜花水月终究一场空”的世界观。 穿着白色长裤的舞者缓慢地开场了,我感觉他就像惊起池塘的一朵水花,一瞬之间,静寂的世界开始晃动起来。绝妙的开场。他轻轻地伸开长臂,看那隐藏在身体里的舞魂游荡穿梭,此起彼伏。接着另一位舞者缓缓地走上了舞台。在这之后作品在一系列的叠加和重复中慢慢地展开。《水月》是一部能让舞者陶醉在身体里的作品。它能唤醒舞者对身体的感知。2003年云门舞集在纽约演出《水月》,并获得了当年纽约时报年度最佳舞蹈作品的荣誉。纽约时报给出的评论是这样的:“林将太极导引的动作衍化为意涵丰富的舞蹈语汇,这是一项杰出的成就。”而欧洲舞蹈杂志更是称,“《水月》呈现独特成熟的中国编舞语言。这项亚洲舞蹈的进化性绝不亚于威廉弗塞斯的法兰克福芭蕾舞团对古典芭蕾的影响”。 评价如此之高,就是因为现代舞的编舞语汇中出现了“太极导引”这样一个东方词汇。这种编舞语言让身体呈现出一种静寂、安详和坚定的气质。所以当舞者慢慢舒展身体的时候,一股古典之美就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而非西方现代舞里关注的骨骼结构、肌肉力量、运动方式等。台湾另一个宗师型的人物刘凤学曾在1968年发表宣言:“现代舞是尊重个性和表达思想感情的一种创作舞蹈。目前世界各国的现代舞,有一个共同的新趋向—创作具有自己民族传统精神的舞蹈。……依据我国古代乐舞及国术中的动作,透过写实与抽象的表现法,非对称多于对称及空间立体化的现代美学观念,强调主题动作的变化,(即表现运动)而创作的。使我国传统舞蹈艺术和创作相结合,产生具有传统精神的中国现代舞蹈。”林怀民找到的“国术中的动作”即是太极导引。太极导引已经成为林怀民编舞中的程式化语言。 需要补充一点的是,云门舞集的成就不仅仅是因为太极导引。它另一个创作源泉是林怀民的汉语言功力。中文系的出身让林怀民多了一个编舞之外的维度。所以在舞台呈现方面你会看到,独舞、双人舞、三人舞以及群舞的处理像极了古典诗词中的比赋兴。“言之不足,歌之咏之,歌咏之不足,舞之蹈之”。这些古典修辞成为这部作品的灵魂寄托之所。 对于普通观众而言,这部作品的上半部分(即水尚未漫上舞台之前)是沉闷乏味的。这之前的舞段完全集中在人体的腹部以上。人的身体如松烟,云朵,虚无又缓慢,只是在天地间、人群中缓慢地移动。没有淡漠的慈悲,只是冷冽地呈现。这之间只有一个短暂的动作迅速的女子独舞让我精神一振,仿佛在迷茫的水面之上看到一只“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白鹭,不甘沉寂,想要挣脱出这种虚无。 下半场终于水漫上来了,水声哗哗,时而如山泉叮咚,时而如大浪滔天。此一刻,舞台背后的镜面彻底打开,三个空间相互映照,舞者光彩四射,充满了整个空间。 《水月》是林怀民的标志性作品。即使在今天看来仍旧是一部杰作,完整、完美。尤其在处理过场的手法上,林怀民让这部作品没有一丝懈怠和松弛,能够牢牢地抓住观众。所以任何对于它结构、地位和意义的评论都显得画蛇添足,它已经成立了,无需评说。准确地说《水月》《行草》等一系列作品为林怀民确立了他自己的在中国现代舞中的地位。 看完这场舞蹈我一面感叹作品如此之美一面唏嘘林怀民在旧神的光环里光芒万丈,一直未能走出巢窠。 在我看来林怀民属于中国现代舞的旧神系,它的精神导向的是那个过去的时代,古典意象、田园风光、禅宗况味、书法迷恋——云门舞集呈现的作品一直属于那个遥远的可以被想象的东方。从这个意义上讲,林怀民是一个继承者也是一个开拓者——他继承了这个文化的基因,开拓出现代舞的东方语汇,但同时他又把它固化了。作为一个评论者,我当然没有资格告诉他怎么走,我只能呼唤新神的确立。然而新神在哪儿呢?摄影/王小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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