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春芳在《春华秋实满庭芳》演唱会现场。蒋迪雯 摄 毕春芳与戚雅仙(左)在一起探 讨越剧表演。 资料照片 我最早听母亲在舞台上演唱,是在娘肚子里的“胎教”。1956年,母亲怀我在身,正在虹口的群众剧场火爆上演《玉堂春》。那时每天进出后台时,上百观众守候等待,往往会前挤后拥,母亲有孕第三个月,便在台上见红,差点没了我。后来,我和《玉堂春》继续保持着缘分——1980年夏天,我准备出国留学,母亲正复演这部名剧,她在“三堂会审”一折中和苏三之间更有强烈互动,表演节奏把握得十分出彩。母亲说起自己在《玉堂春》里所扮演的王金龙,老是得意洋洋,认为她和戚雅仙不光把京剧这部戏的精髓发扬光大了,而且演活了人物。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母亲是女子越剧鼎盛时期出类拔萃的少壮派。她个性鲜明,戏路宽广,博采众长,慢慢成为了五大小生流派的创造者之一,也无愧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称号。我的童年充满看她排戏和在后台玩耍的各种乐趣,被她带进带出戏院,潜移默化受熏陶,虽然我长大后的职业发展轨迹与母亲的艺术生涯几乎没什么重合,但她夸我继承了她的艺术细胞、懂她的专业和艺术。母亲老是提起,我四五岁时看了她们排练的《三笑》(母亲扮演的唐伯虎让这部《三笑》成了越剧轻喜剧的重要里程碑,有一次花楼坐席里有人看戏看得笑晕过去,需要叫来救护车送医院)后,竟然能立即画出“大犊”和“二刁”的可爱形象,令剧团同事们赞叹不已。 “文革”初期,家里被迫销毁了所有母亲的剧照和任何相关的音像资料,因为连夜烧照片,把卫生间的浴缸都熏成黑的。那正是我的中学年代,我曾经极力掩饰家庭背景,生怕别人提到母亲。母亲先是下放在干校劳动,后来被发配到豆制品厂做工人,干了多年。休闲无聊时,我有时就在家把她当我的模特,习画写生……“文革”后期动荡相对平静后,有一天,一位朋友悄悄送回母亲和戚雅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灌录的《梁祝》密纹唱片,我躲到父母的卧室,关起门来,听得如痴如醉。我太喜欢了!母亲和戚雅仙的《梁祝》,既继承了前辈越剧人和舞台大姐们的长处,又追求创新,难怪当年能让这么个骨子老戏焕发青春,引起轰动,作为经典被继续爱戴和流传。1979年,母亲终于能重返她心爱的舞台了。她和老搭档戚雅仙同台的第一个亮相,就是献演这出脍炙人口的《梁祝·楼台会》,演出地又回到了她们曾被“打倒”的瑞金剧场,现场感人至极。那一晚,我们全家都在后台陪伴着母亲,为她鼓劲,为她骄傲。 之后,母亲和戚雅仙第一部合作复排的大戏是《血手印》,这是她们1957年上演的经典。复演前最后排练,有几天母亲腰不舒服,我陪她从陕西路的家,一路走去瑞金剧场,坚持上台,剧场内外的工作人员全都仰慕地看着她的一招一式,那一幕我至今想来都会感动。当时母亲虽然53岁了,却憋着一股冲天干劲,表演依然炉火纯青。演出中,她和戚雅仙搭档饰演林招德和王千金,珠联璧合,母亲曾经自豪地说,她俩的行腔咬字,可以做到让观众无需看字幕就能完全听明白。 八十年代中期,我已旅居加拿大,有一次在多伦多遇上一位哈尔滨的来访者,偶然提起母亲,说在电视上看过她主演的《卖油郎》,非常喜欢。连北方人都着迷母亲表演,令我大吃一惊。那个时候,母亲的老姐妹们大都已经力不从心,她却还提携着下一代,继续挑大梁频繁地演出,不断翻新经典剧目,倾力地推动着越剧事业的发展。1989年初夏,她在袁雪芬带领下,作为小生台柱,参加中国越剧艺术团赴美国访问,我先飞到上海为她们送行,后又专门飞到纽约陪伴她,观看了她们在林肯艺术中心的演出。母亲和傅全香演《赠塔》,和金采风演《盘夫》,和张小巧演《后见姑》等。她演得真开心啊。 母亲在圈内出了名的有人缘,盖在于她谦让随和,尤其和戚雅仙半个多世纪的舞台合作中,她俩互补长短,从不为小节计较。我们毕、戚两家曾经住在楼上楼下,都差不多成了“直系亲属”,下一代之间关系也十分亲密。我甚至一直称戚雅仙为“亲娘”,我儿子出生时,戚雅仙抢在我母亲之前先赶到产院来抱这个孙子。母亲的几部攀上艺术巅峰的剧目如《王老虎抢亲》等,分别是当时配合戚雅仙上北京出席会议,或在她自己不便演出时克服困难全力配合,并由母亲承担和领衔整个剧团运转责任的作品。这不光反映她们的团结一心,更反映超前的市场意识,自负盈亏的胆识,不吃“皇粮”的决心。母亲临终前不久还告诉我,她们当时一见票房低于七成,就会研究换戏。她们演的戏数量非常多,只有继续演着、精益求精的,才会被保留下来。这是剧团的传统——“合作越剧团”的老同事们回忆,在1966年被迫停演之际,剧团拥有八十多万元人民币的盈利现金,这在全国文艺界都是罕见的。 母亲到了晚年,体力逐年衰退。每当和她谈起艺术事业,她总会精神振奋,我也会和她分享我从当代人角度对她一生成就的分析观点,她很爱听。今年年初,电视台导演和她的几位弟子们提出想要为她办一场隆重的纪念演出。母亲对于自己是一辈子谦逊低调的,开始反复推辞说不要。鉴于她身体虚弱,我们子女也不希望她劳累过度,但我们知道,舞台艺术其实是母亲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最后得到她认可之后,家人参与了出谋划策,在尽力保护她健康的前提下,让她尽可能参与准备工作。7月13、14日,在天蟾逸夫舞台的《春华秋实满庭芳》演唱会上,许多亲友前来陪伴、看护她上台亮相。遗憾的是,14日那天受严重雷雨天影响,机场所有航班起降困难,我当天中午12点到香港机场登机,结果半夜12点才抵达上海,没有能赶上母亲那隆重的舞台告别环节。好在7月21日,电视台节目组在家里为母亲做了她最后一次专访,那天,我有幸扮演了采访者——我问,母亲答,留下了不少如今看来精彩而珍贵的回忆内容。相信,当节目播出时,观众都会生出感叹和欣慰之情。 从母亲病重住院到逝世,只有两个星期,我们兄弟俩举家匆匆从国外赶回上海,陪伴母亲度过最后的时日。她被送进重病监护室到离开人世,只有一天时间。母亲从不愿意麻烦别人,连亲生儿子们都不想劳烦,老是说,不要影响你们的工作啊……是巧合还是母亲心愿所系,她离去前那短短两个星期,居然还“选”了我们休假不上班的日子。突然失去母亲,我们感到太突然,她走得太快了。虽然九十高龄,可母亲实在不像个老年人——她那音容笑貌,始终青春常在。 母亲去世后,我工作上头一次出差是去杭州。那是我从小随她和亲朋好友最常去游玩的城市,留下了无数的温馨故事和照片。那更是母亲经典剧目《白蛇传》的故乡,她那憨厚淳朴的“许仙”形影,迷倒了一代又一代越剧观众,她那缠绵缭绕的“娘子”呼唤,唤醉了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此时,母亲不在了,杭州依然美丽…… 母亲的精彩不光在于她的舞台人生,更在于她的人生舞台。她不追财势,不贪虚荣,为人正直,简简单单。她用舞台上的文化和舞台下的人生影响了许多人,母亲这一生,圆圆满满。 母亲已为人间留下福乐,我相信她正在为天堂增添春芳。写于2016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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