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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个窟窿


    
    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1962年生于芝加哥,布克文学奖、普利策文学奖得主,著有长篇小说《恶棍来访》《看不见的马戏团》《望着我》《塔楼》;短篇小说集《翡翠城》等。
    在珍妮弗·伊根的长篇小说《恶棍来访》出版时,她曾接受保罗·维迪奇的采访,说了这样一段话:“随着时间流逝,静观人事变迁,这是我的一大爱好。我想了解在时间的一波流中,谁在始终坚持,谁最后放弃了,也很想一探究竟,为什么有些事情看似会轻易毁掉你的将来却没有发生,为什么有些人井井有条的生活却横生变故。”
    对于我来说,这几乎可以视作伊根的“写作之匙”,她的很多短篇小说,也打上了时间流逝事物衍变的烙印:时间之河的流逝看似几无波澜,底下却潜藏着无数暗涌激流,一旦水落石出,这种落差带给读者的触动,堪比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种特质是如此鲜明,以至于上海的作家btr更是称伊根为“这个时代的普鲁斯特”,就像普鲁斯特一样,伊根很有可能也经常在驻足观望、侧耳聆听时,发现在过去和当下之间,充塞着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瞬间、生活中比比皆是的碎片,这些随时可能被来访的时间恶棍所唤醒,不仅会提供完整的故事,也将构成真正的生命。
    
    《翡翠城》,作者:(美)珍妮弗·伊根,版本: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 2017年1月
    十一个故事,十一个心结。故事的主人公们或向往自由,或追梦而不得,或对父母离婚耿耿于怀,或揪住小时候误杀母亲的自己不放……生活看上去平静无波,每个人的心灵却都受着持久的摧残,他们身处悬崖,苦苦寻求救赎。
    时间恶棍
    打开心结的调解人
    记忆叠加之处,是有待缝补的窟窿,是喷射各种被极度压制情感的风暴眼,是走向和解而非真正遗忘的桥梁,是置身悬崖险境而被提醒或制止的温柔唤回。伊根用动人的笔触,一方面试图疗愈他们灵魂中的黑洞,一方面努力促使人际之间“恰如蛛网般脆弱”的关系得到有效缓和,并进而达至和解。
    这也是珍妮弗·伊根新引进出版的小说集《翡翠城》,给我的大致感受。十一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像《为什么来中国?》中接受公司内部调查的父亲,《圣心》中那个未满十五岁的叛逆少女,《翡翠城》中一群身怀都市美梦的年轻模特,《造型师》中始终漂泊在外的中年造型师,《一块》中难以摆脱昔日悲剧噩梦的兄妹,《花招》中以爱情为游戏的中年男人,《募捐》中厌恶交际花的妻子,《巴亚尔塔港》中无意撞破父亲出轨的少女,《西班牙的冬天》中两个在西班牙偶遇的中年失意人,《给约瑟芬的信》中那个嫁给富翁却毫无幸福可言的妻子,《月亮姐妹》中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俱有一个深藏心中、需要解开的心结。他们需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些心结奉上祭台,把生活中的巨大窟窿(或者千疮百孔)堵上。正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语:心结易结不易解,解铃还须系铃人。而时间这个恶棍,可能同样是我们期待已久的调解人。
    荒谬谎言
    摆脱生活的花招
    
    细江英公的这幅作品,通过眼睛影射人影,眼睛漆黑,看上去像是一个窟窿,人生活在其中。
    在《巴亚尔塔港》中,父亲对女儿艾伦说:“要是你不得不说谎,你就已经处境不妙了。”父亲并不知道,这种貌似金玉良言的高论在艾伦听来是何其荒谬,极具讽刺意味,因为艾伦在一个酒吧曾经无意中撞见父亲和他的情人,从而意识到父亲在此前精心编织的一连串谎言,只有不知情的母亲被蒙在鼓里。艾伦藏掖着这个秘密,饱受煎熬,无法释怀,最后当一家人在巴亚尔塔港度假时,她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他在撒谎。”艾伦对母亲说,然后母女俩撇下出轨和撒谎的父亲,离开了巴亚尔塔港。
    “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幸福的家庭却各有不同”,这句话很贴近中产家庭父母情感日趋冷淡并进而离婚的情境。像《花招》《募捐》《给约瑟芬的信》中,甚至包括《圣心》《西班牙的冬天》《月亮姐妹》中,我们都能瞧出端倪,父母(夫妻)的关系渐趋冷淡甚至恶化,在彻底破裂前,一方或双方都在有意或无意地以谎言度日,虽然明知“这么一来就危险了”,依旧无能为力,处境甚是可怜。谎言如同利剑悬在头顶,悬在家庭之上,而撒谎的人只能等待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刻,这显然是无法避免的。
    撒谎在日常生活中是如此常见,甚至被区分为:不得已的善意的撒谎;有意的恶意的撒谎。事实上,撒谎就是撒谎,意味着隐瞒了部分或全部真相,对于有知情权的相关人而言,这就是伤害和不公。因此在《为什么来中国?》中,我们看到那个被内部调查的父亲,因为隐瞒了侵占公款的真相而饱受煎熬,问题不在于他在中国找到了那个忽悠他投资进而携款潜逃的骗子,损失几万美元对于美国的一个中产家庭来说并不是难以承受,他只是无法面对妻子,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而已。
    在《花招》中——这个故事好比一个闹剧——独身的花花公子桑尼把谎言当成了真实,也就是说,他在撒谎的那一刻是极其真诚的,而一旦激情过后所有的山盟海誓都将烟消云散。桑尼在比莉的婚礼上勾引了她,对此桑尼的朋友詹姆士见惯不怪,不过当他在酒后告诉比莉,桑尼不会娶她,桑尼能和她相处一个星期就已经是奇迹了。比莉并不相信,反而将詹姆士的酒后吐真言当成了撒谎和说胡话。桑尼却被激怒了,告诉詹姆士他早年睡了詹姆士的妻子戴安娜,两个男人因此大打出手。结果呢,几个月后,比莉还是嫁给了原先的新郎,而桑尼和詹姆士、詹姆士和戴安娜又和好如初。在这些中产家庭和人士看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摆脱(或重归)一种生活的花招而已。
    在《募捐》中,中产阶级家庭脆弱的夫妻关系更加明显,宛如“蛛网般脆弱”。凯瑟琳是当地中产家庭圈子中的著名交际花,单身、没有孩子、容貌靓丽、身材火辣,她就像一个接盘侠,专门接收离婚后的男人,虽然她出入其他中产家庭的客厅,参与各种沙龙和聚会,但很显然不为主妇们所喜。夏洛特和泰德离婚后,才知道泰德与凯瑟琳在他们婚内就偷偷好过,至于什么时候开始、持续了多长时间,泰德依然支支吾吾不愿意明说。夏洛特意识到,当她在嫌弃嘲笑凯瑟琳的时候,是多么的可笑,因为凯瑟琳才是获胜的一方,不仅轻而易举地俘获了泰德,进而成为同谋者,让泰德不停地向夏洛特撒谎。似乎谎言成为了夫妻生活中的润滑剂,没有谎言则将寸步难行。
    坦白和接受
    抵达和解的钥匙
    相比于《花招》《募捐》的成人视角所带来的压抑和沉重感,同样是写夫妻关系的婚内出轨,《巴亚尔塔港》由于采用了孩子视觉,就相对明快,而且解决起来也没有拖泥带水,像是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艾伦曾经和爸爸合谋,为了能多骑一会马,将手表的指针往回拨了两个小时。这是幼时的一段插曲,温暖而美好。可是几年后艾伦发现父亲在外面有情人,意识到父亲对这个有诸多隐瞒。她曾给过父亲机会,希望父亲会说出真相,然而父亲撒谎成性,最后艾伦向母亲说出了一切。表面上看是艾伦和父亲的故事,事实上是艾伦和母亲的一次和解。幼年时她曾和父亲一起骗过母亲,长大后她选择了和母亲站在同一个阵营。
    那么,在孩子眼中(或者说是伊根看来),父母之间问题重重的婚姻关系该如何达成和解呢?特别关键的一点或许是坦白,唯有坦白才有可能获得原谅。在《巴亚尔塔港》中,父亲一次次浪费了坦白的机会,因而父亲和母亲之间,父亲和女儿之间,显然都无法达成和解。
    比较小说集《翡翠城》中的11篇小说,有6篇是以孩子为视角或者主人公的,像《圣心》《翡翠城》《造型师》《一块》《巴亚尔塔港》和《月亮姐妹》,人物之间紧张复杂的关系最终都指向了和解,算是有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这或许和伊根本人深有关联,她一度特别关注美国家庭中的青少年问题。
    《圣心》中的“我”崇拜问题少女阿曼达,阿曼达的父母即将离婚,而“我”的父母已经离婚,“我”和母亲和继父住在一起,不知道怎么跟继父相处,只会呼之以“喂”。这或许是两个女孩相互吸引和信任的基础。阿曼达有轻微的自残行为,并和哥哥一起离家出走。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割腕自杀,但最终由于喊出了一声“爸爸”而获救。旧的家庭瓦解,新的家庭建立,对父母来说这或许是顺其自然,但对孩子来说,或许是一个巨大的困扰,而一旦他们释怀,接受家庭新成员,也将达到和解。《一块》也是如此。布拉德利和奥莉兄妹有了继母和两个妹妹。因为母亲的意外死亡,布拉德利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自责之中,有了一连串古怪的行为。奥莉一直不离不弃,最终帮助布拉德利融入了新的家庭。
    伊根的这些小说大多写于上世纪70年代,所描述的中产家庭的夫妻感情问题以及父母和孩子的生活问题,和当下我们国家的情形比较类似。中国很多90后的孩子,也在接触父母的感情异变问题,面临继父继母和两个家庭带来的深深困扰。他们也会发觉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窟窿,觉得做什么都不对,自己站在哪里都有所偏离。这或许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如何应对此类问题,可能会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比较急迫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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