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妇女乐园》(AuBon⁃heurdesDames)发表于1883年,是《卢贡-马卡尔家族》(Rou⁃gon-Macquart)中的第十一部作品,它通过讲述巴黎一家百货商店“妇女乐园”的发展史记录了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社会风貌,探讨了百货商店在19世纪所处的现代社会环境。在该作品中,左拉将1864年到1869年视为巴黎消费文化兴起与科学技术发展的黄金时期,而“妇女乐园”便是在这个黄金时期最为成功的商业案例。 19世纪巴黎消费空间的演进 如果追溯巴黎商业繁荣的源头,1855年和1867年在巴黎举办的两届世界博览会可谓功不可没。在香榭丽舍大街举办的博览会(1855年)吸引了多达500万的参观者,在马斯校场举办的博览会(1867年)则吸引了约700万来访者。不过,对于巴黎的商业而言,博览会异乎寻常的价值在于造就了零售业的蓬勃兴起,尤其是大型百货商店的迅猛发展。根据帕森斯的说法,“百货商店呈现为与女性消费尤为相关的景观”。对此,迈尔斯也持有相同的看法,“百货商场经常被认为对女性消费者具有特别含义”。 事实上,在现代女性城市经验重构的过程中,消费空间的作用极为重大,首先对这一问题作出精彩论述的无疑是本雅明有关巴黎拱廊街的著作。本雅明曾经将巴黎拱廊街视为具有决定意义的19世纪建筑,这一建筑以其独有的方式为巴黎贡献了一个崭新的消费空间和一座梦幻的现代城市,现代女性正是从拱廊街中最早接触到消费主义的象征性内容。 作为19世纪巴黎百货商店的前身,拱廊街的最早模型可以追溯到18世纪80年代路易·菲利普之父奥尔良公爵名扬巴黎的王宫(ThePalaisRoyal)。奥尔良公爵曾经将他的王宫设计成一个大型购物中心,里面不仅有高档的商品店、咖啡店,还有剧院、马戏场等娱乐设施,琼斯称其为“集商品经营、社会交往和休闲娱乐为一体的大型场所”。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巴黎出现了第一批拱廊街,按照本雅明的说法,“这些拱廊街是工业奢侈品的最新发明,它们用玻璃作房顶,大理石铺地面,是穿越一片片建筑群的通道。……通道的光线来自玻璃屋顶,通道的两侧则排列着极其高雅豪华的商铺。所以,这样的拱廊街堪称一座城市,更确切地说,一个微型世界”。在建筑风格上,拱廊街不同于充斥着古典风格的奥尔良公爵王宫,它采用了以钢铁、玻璃为主的新型建筑材料,呈现出简约的现代风格;在服务对象上,拱廊街又不同于其后的百货商店,前者面向精英级别消费者,后者服务于普通民众。在拱廊街,来自上层社会女性顾客的各种需求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19世纪中期,随着法兰西第二帝国(1854-1871)的奥斯曼对巴黎城市大刀阔斧的改建,拱廊街逐渐走向衰落,百货商店开始蓬勃兴起,哈维曾言,“1848年之前只有小店铺沿着狭窄、弯曲的巷弄或骑楼开张;之后在大马路旁出现了巨大笨拙的百货公司。”这些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的百货公司不仅侵入了巴黎商圈一向青睐有加的商业福地——机遇众多的右岸,也惠顾了巴黎商圈曾经避之不及的商业险地——福祸难料的左岸。右岸发展起来的不仅有1865年的春天商店(LePrintemps),1866年的美丽花篮商店(LaBelleJardi⁃niere),还有1869年的撒玛利亚商店(LaSamaritaine)。这些大大小小的百货商店不仅为19世纪的巴黎城提供了最为炫目的城市景观,也为巴黎作家提供了最为精彩的写作素材。在左岸,1852年创建的好商佳百货商店(LeBonMarche)就是左拉的作品《妇女乐园》中购物场所的原型。 商业迷宫与女性体验 左拉的作品一向极为关注巴黎,其出版于1871年至1893年的系列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详细记录了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巴黎的兴起和商业化过程。利罕曾经高度评价左拉对新兴工业城市的描绘,在他看来,可能还没有哪个现代作家能超过左拉。在左拉笔下,形形色色的外省人在巴黎这座活力四射的新兴城市共同体中展开了一场对自我、权力、财富和地位的追逐,这样的追逐不仅为他们带来了新的城市身份,新的精神状态,也带来了一种无法预测的生活体验。如果说城市经常以换喻的方式现身,那么,在左拉的《妇女乐园》中,作为消费者的女性群体则为19世纪巴黎商业帝国消费文化的兴起提供了精彩的文学注解。 左拉笔下的“妇女乐园”最初是一家规模较小、专营绸缎的百货商店,“真正是一块门板大小,摆上两块印度沙和三段印花布便挤不下了。它小得使人们在店里转不过身子来”。在从南方跑到巴黎来的外省人慕雷接手后,这间小小的百货商店在短短几年就得到了迅猛发展。到1825年,它花样翻新的营销和日益扩大的规模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其他小商家的生存。不久,这家其貌不扬的小百货商店已经发展成为了巴黎首屈一指的妇女时装用品商业大厦,左拉将其比作一架永不停息的巨型机器,“这是有规律、有组织的,具有一种机器的严格性质,一大群女人随着这个机器齿轮的动力和规律走过去”。这架高速运行的现代化机器不仅毫不留情地将其他小商家们碾得粉碎,还尽其所能吸纳了它们的顾客。 借助一位家境贫困的外省女孩黛妮斯的视角,左拉对这个光怪陆离的商品幻象世界进行了惟妙惟肖的描述。黛妮斯是一个小染坊主的女儿,父母去世后,她带着两个弟弟北北和日昂到巴黎投奔伯父鲍兑。下了火车的黛妮斯三姐弟一看到位于盖容广场的“妇女乐园”,便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门口陈列的商品……一大堆廉价物品”更是让黛妮斯“出神地站住了”。就此,在小说的开头,左拉利用黛妮斯的视角对“妇女乐园”的外观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橱窗所展出的商品、大门口摆放的廉价货物构建出了一个由物堆砌而成的迷宫入口。这样的迷宫入口无疑极具有诱惑力,不仅吸引着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流连忘返,开启了他们最微弱的好奇心,也最终得以吸引黛妮斯进入“妇女乐园”。凭借自己的勤奋、善良和理性,黛妮斯一步一步从普通职员擢升为高级职员,继而从副主任擢升为部主任。 进入“妇女乐园”之后,黛妮斯的视角更多地是着眼于百货商店内部,在初入大厅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商品扑面而来,它们不仅向黛妮斯完全敞开,而且将她团团包围,让她似乎置身于物的海洋,这使她“面对陈列品喘不过气来”,接下来出现的“高大的玻璃顶,豪华的柜台,殿堂似的气氛都叫她害怕”,堆置得高耸入云的商品形成了另一种不同于商品橱窗的神奇景观。在这里,黛妮斯发现,女性消费者们享受着难得的自由和解放,暂时脱离家庭生活束缚的她们不仅可以随心所欲地闲逛,而且还可以心情愉悦地消费。在接待员和售货员的眼中,她们都是商品未来的主人,因而绝不可怠慢。在慕雷一手打造出来的商业圣殿中,征服众多女性成为了他唯一的欲望,在“妇女乐园”中,无论是女性消费者,还是女性售货员,她们的欲望对于慕雷来说一目了然,因为她们似乎永远走不出物的迷宫。然而黛妮斯却在这样的迷宫中坦荡自在、行走自如,即使是面对一百万,她只会觉得“金钱的陈列伤了她的心”。在黛妮斯面前,曾经在商业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慕雷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无能为力和对金钱的憎恶,这使得他眼中的黛妮斯与其他女性截然不同,也使得他认识到“在这个世界里只看见了她是有用的,是必需的”。由此,慕雷竭尽全力地追求黛妮斯,成功地将她变成了自己商业帝国的女主人。 左拉曾明确表示,“我要在《妇女乐园》里写一篇吟咏现代事业的诗歌。……总之,要同着时代一起走,表现这个时代,这是个行动,胜利,各方面努力的时代”。对此,左拉所有的描绘都饱含着浓烈的色彩,他狂热的奇想使笔下的一切都充满了活力,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充斥着欲望、商品及理性的巴黎,不仅将一种新的自由赋予了沉浸于购物喜悦中的女性消费者,也将一种纷繁喧哗的诗意赋予了理性的黛妮斯以及她凭藉理性所获得的爱情,以此赞颂了现代性的诞生。 受控的消费空间与现代性批判 然而,从左拉的描述中,妇女乐园这座光彩夺目的商业庙堂更像是一个受到严格控制的消费空间,它给女性消费者提供的更像是一种快乐消费的错觉。在这个商业殿堂里,处于权力顶端的无疑是以慕雷为代表的男性商人。在他看来:“如果说女人在店铺里是一个皇后,弱点外露,受人崇敬,受人阿谀,被殷勤的款待包围起来,那么,她的统治也像是一个多情的皇后,她的臣民在她身上作着买卖,她每一次的恣意任性都付出了她的一滴血的代价”。在此,慕雷的商业策略是利用精心设计的广告和巧妙排列的商品刺激各个阶层的女性消费者潜在的消费心理。从独具匠心的商品目录到各个戏院的广告宣传,妇女乐园不厌其烦地传达着这样一个信息,它为各个阶层的巴黎妇女提供她们所需要的商品。当琳琅满目的商品被摆放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所形成的意象令人震惊。事实上,商品本身就是一种景观,德波曾经指出,“乍看起来它是如此微不足道和显而易见,而实则相反,它是如此复杂并充满了形而上学的精妙”。商品最佳的展示场所是百货公司,正如桑内特所发现的那样,将众多平淡无奇的商品进行“出乎意料的并置”,可以“振奋人心”,刺激人们的购买欲望,因为它们“暂时变成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物件,变成了一件陌生的东西。……购物的欲望就来源于从这些物件中暂时所获得的新奇感和神秘感”。此外,慕雷在和其他男性商家的闲聊中无意透露了其商业帝国的奥秘,“这行生意的关键是要在一年之内尽可能让货物多出几次手,……这样可以使资本得到多次的利润”。换言之,这个行业依据的是最简单的经济学原理——商品的生产、流通与再生产的快速循环。在这座由现代化机器所打造的商业中心,商品脱销所制造出的货物供不应求的幻象完美地实现了“资本不断的运用,存货的制度,吸引人的廉价,令人安心的明码标价”。 在这个崇尚金钱和商品的时尚空间,女人们观赏着、行走着、挑选着,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似乎一直处于商品的“熊熊火焰中间”。在慕雷看来,女人们如此迷恋“妇女乐园”是因为他带来了一些“新信仰”。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新信仰呢? 在此,左拉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然而正如该书标题所示,这是一部关于“妇女乐园”的小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部关于妇女消费心理与乐园神秘魅力的小说。不可否认,“妇女”和“乐园”只是日常生活中两个极为寻常的词语,经由组合和排列,成为了一家普通百货商店的店名,随着慕雷商业上的成功,这个普通的店名似乎具有了无限的表意潜力,打造出专属于女性消费者的购物语境,成为了商业和市场中成功的命名范例,不仅给纯粹的商业和市场行为增添了温暖诗意的光环,还给残酷的资本竞争戴上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因此,女人们在“妇女乐园”中购物,不是被资本所掠夺和吞噬,而是在尽情享受乐园所提供的堪称完美的服务。由此,已被捕获并陶醉其中的巴黎妇女们又如何能想起她们所享用的一切都来自于乐园的商业策略呢? 乐园的商业策略成功打造出属于女性消费者的现代城市幻景,这一幻景对女顾客的心理产生了一种极为强势的影响,即一种将商品神秘化并赋予其膜拜价值的心理。这种膜拜心理也是马克思在其后的《资本论》里所定义的商品拜物教,在这样的消费心理中,商品成为了类似宗教世界幻境中的“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成为了“社会的象形文字”,获得了某种神秘的色彩,某种非凡的意义,某种与其使用价值毫无关联的遐想。这样的态度,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被称为“死的物对人的完全统治”;在本雅明那里,被称为“向商品灵魂移情”。妇女们这种心理的外在表现,对于慕雷而言,恰恰就“像是他可以抽取他的财富的一群家畜”。当妇女们陶醉在商品世界的梦幻体验中时,这一梦幻世界的神话正是我们所称的现代性的时代。 对于巴黎的兴起和商业化的进程,左拉是见证者,他不仅见证了巴黎城的日新月异,也见证了日新月异的真正含义。左拉一直否认自己是诗人,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后来大部分评论家,都将其视为自然主义小说家。然而,勒梅特尔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一位作家根据一种思想,或者为了一种思想,去努力地改造现实并使经过改造后的现实存在下去,我认为这样的作家就是诗人”。为了赞颂现代性的诞生,左拉意图将《妇女乐园》打造成一篇吟咏现代事业的诗歌,不遗余力地赞美因重构妇女生命经验而化身为现代乌托邦的都市消费空间。无疑,这样浓墨重彩、细致入微的诗意呈现不同于左拉一贯严酷冷峻的自然主义风格,但是却令人印象深刻,这样的呈现既有浪漫派作家神话式的想象,也有现代派作家非理性的夸张。然而,就是这样一种诗意的风格,使左拉笔下的女性消费空间清晰而深刻,它使马克思曾论及过的工业资本主义经济物化现实悄无声息地呈现为一种商业视觉图景。由此,《妇女乐园》最终违背了左拉的创作意图,成为了一部有关法兰西第二帝国消费文化的寓言故事,一部有关巴黎现代性批判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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