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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翻译:美、审美与审美忠实


    
    林少华,文学翻译家,学者,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译有《挪威的森林》等村上春树系列作品以及《心》《罗生门》《雪国》《金阁寺》《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等日本名家作品凡70余部。
    实事求是地说,我已经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翻译出版了85本书了。可是每次谈翻译时我都感到不知所措。这一是因为,文学翻译是一种艺术,文学艺术、 语言艺术、美的艺术。而美或美的艺术,在本质上、性质上多是不能谈论的东西——“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二是因为,纵使这“妙处难与君说”,也给先辈 们说得曲尽其妙了。后学如我又能说什么呢?
    也罢,就从这里说起好了。去年北京一家出版社要把我早年翻译的夏目漱石的《哥儿》《心》等作品作为汉日对译读物重新包装出版,遂要我重新校阅一 遍。一来毕竟是旧译,二来对译读物有其特殊要求。校阅之间,我有个意外发现:30年前翻译的夏目漱石的《哥儿》居然没有多少校改的余地!起始我不相信,于 是在不看旧译的情况下重译了一段,之后两相比较。结果情况变得更糟,我认为新译有的地方甚至比不上旧译。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30年间——整整30年之 久——我的翻译水准全然没有提高,还是意味30年前我的翻译水准就已达到今天也未必达到的高度呢?我不知道应该为此气急败坏还是欢欣鼓舞。但不仅仅如此, 其更深的含义恐怕在于:较之技术,文学翻译的确是一种艺术活动——技术可以重复,不能重复的不能称之为技术;而艺术,严格说来则是不可以重复、不可以复制 的,倘可以重复或复制,便不是艺术。
    假如这个说法成立,那么势必意味着我有可能是天生搞文学翻译的材料:出手不凡。事实上我出道之前并没有受过翻译训练,没有上过翻译课,更没有拿过翻译专业硕士学位。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付出相关的努力。
    就此我想如实报告两点。一是我自小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小说等文学书。有句话说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戏的看热闹。就我看书来说,我倒是不大注 意看故事情节,而更留心表达方式和修辞,有时一边看一边摘录漂亮句子。这个习惯甚至断断续续保留到现在。翻阅读书笔记,前不久我还不知从哪里抄得这样的句 子:“读之如履晴空,四顾粲然”,“行文笔法,不让刀刻”和“清风十里,明月一天”,如此不一而足。同时习惯于每天睡前看一两篇原创散文,把漂亮句子录入 脑海,带入梦乡。也许你笑我幼稚,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像个中学生似的?但我以为,在语言艺术面前其实我们永远是个孩子,应该永远保持童稚之心、敬 畏之情。可以断言,正是这样的阅读热情和阅读习惯培育和呵护了我的写作能力、修辞自觉和文学悟性,或者在体悟语言艺术之美方面表现出的一点点灵性。一次在 讲座会场有学生问我对自己的翻译最满意的是什么,我回答大概是译文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的那一点点灵性吧。尽管灵性这东西在译文所有要素中大约仅占 0.5%,但正是这0.5%使得我笔下99.5%的文字活泛起来、机灵起来,带有种种微妙的韵味和表情。我一向认为,一般的翻译和非同一般的翻译的区别之 一,在于前者传达意思、内容或故事,后者再现表情、喘息和心跳。以绘画打比方,前者画须发,可能丝毫毕现;后者画眼神,但求动人心魄。而这无疑取决于 0.5%灵性的有无。
    灵性从何而来呢?恕我重复,来自母语阅读、母语熏陶。也就是说,母语关乎灵性,关乎审美,关乎心灵机微的捕捉以至天人之际信息通道的贯通。而这 些,大而言之,与人的幸福感有关;小而言之,与文学翻译的效果有关。用作家毕飞宇的话说,“翻译是一种特殊的‘写作’,一个翻译家如果丧失了母语写作能 力,外语再好也没有用”。
    那么,这是否意味外语可好可不好呢?这是我要谈的第二点。我想,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作为翻译家,除了林琴南那样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定人物,如果外语不好,母语再好也没有用。下面让我就此展开说两句。
    我不仅作为翻译匠搞了30多年翻译,还作为教书匠讲了30多年翻译课,现在仍在教。而翻译课一个相当可怕的活计就是改翻译作业——几乎所有学生 都好像在做翻译作业时忽然变得不会说中国话了,就和老外的汉语作文差不多。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很长很长时间里我坚定地认为是学生母语差劲造成的。后来教 研究生的时候我才发现,即使用中文写读书报告写得相当好的学生,在翻译(外译中)时也糟得判若两人。这让我慢慢意识到,翻译的优劣并不像我原来认为的那样 由母语的好坏决定,它也同外语能力密切相关。当然,我这里说的外语能力主要不是指理解能力,而是指欣赏能力,即对文学性外语微妙语感的感受能力。简单说来 就是语感问题。那么语感从何而来呢?主要来自文本的大量阅读。遗憾的是文本大量阅读明显是绝大部分学生的弱项。即使研究生,完整读过三五部原著长篇小说的 也不占多数。相比之下,他们感兴趣的是适于应试的语法、句型练习册之类。也就是说他们接触的是机械性的死的语言,而没有通过文本大量阅读在具体语境中接触 活的语言,从而形成良好的语感。以致不能把握语汇除词典标准释义之外千变万化的外延性、引申性指涉及其微妙含义。这样,翻译起来不是缩手缩脚亦步亦趋,就 是无拘无束任意发挥。结果使得译文或枯燥无味或走样变形,甚至语句不通、文理不通。
    可我不同,我在原著阅读上也下了工夫。我是“文革”当中作为“工农兵大学生”上的大学,要经常批判所谓白专道路和只专不红。但即使在那一期间我 也看了多卷本《人墙》(人間の壁)、《没有太阳的街》(太陽のない街)等一些日本无产阶级作家流派的作品(其他流派图书馆不借)。读研3年又至少认真读了 夏目漱石全集。这扩大了我的词汇量,打磨了日文语感,使我进入辞典和语法书以外的广阔天地,翻译中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电光石火般的审美灵感和选项自由。试 举一例。日语有个常用词“にっこり”(smile),辞典释义为“微笑”。但实际译起来可以说有无数种译法:微微一笑、轻轻一笑、嫣然一笑、粲然一笑、莞 尔一笑,妩媚地一笑、动人地一笑、好看地一笑、淡淡地一笑、浅浅地一笑;或者笑眯眯、笑吟吟、笑盈盈、笑嘻嘻;又或面带笑容、漾出笑意,甚至嬉皮笑脸之类 偶尔也不妨一试。翻译可说是译无定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当然,在特定语境中最合适的译法只有一种,译者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一种。说得玄乎些,我觉得 很多情况下不是我抓耳挠腮找出那一种,而是它正在静静等我甚至找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样,就不难找出我自觉出手不凡的原因了。不是说翻译不需要付出努力,而是说那种努力在动笔翻译之前就已付出大半了。也就是说,从事文学翻译所 需要的语言功底、语感、修辞自觉和审美灵性已经通过母语及外语的大量文本阅读而先于翻译大体形成了,翻译乃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一句话,文学翻译是美的艺 术。这也是我赖以主张“审美忠实”的基石。是的,我认为就文学翻译而言,千忠实万忠实,最主要的是审美忠实。
    说到这里,请容我重复一下我的翻译观,即我所大体认同的关于翻译的言说或观点,当然也多少包括我个人的体悟。我倾向于认为,文学翻译必须是文学 ——翻译文学。大凡文学都是艺术——语言艺术。大凡艺术都需要创造性,因此文学翻译也需要创造性。但文学翻译毕竟是翻译而非原创,因此准确说来,文学翻译 属于再创造的艺术。以严复的“信达雅”言之,“信”,侧重于内容(内容忠实或语义忠实);“达”,侧重于行文(行文忠实或文体忠实);“雅”,侧重于艺术 境界(艺术忠实或审美忠实)。“信、达”需要知性判断,“雅”则更需要美学判断。美学判断要求译者具有审美能力以至艺术悟性、文学悟性。但不可否认,这方 面并非每个译者都具有相应的能力和悟性。与此相关,翻译或可大体分为三种:工匠型翻译,学者型翻译,才子型翻译。工匠型亦步亦趋,貌似“忠实”;学者型中 规中矩,刻意求工;才子型惟妙惟肖,意在传神。学者型如朱光潜、季羡林,才子型如丰子恺、王道乾,二者兼具型如傅雷、梁实秋。至于工匠型翻译,时下比比皆 是,举不胜举,也不敢举。严格说来,那已不是文学翻译,更不是翻译文学。就文学翻译中的形式层(语言表象)、风格层(文体)和审美层(品格)这三个层面来 说,最重要的就是审美层。即使“叛逆”,也要形式层的叛逆服从风格层,风格层的叛逆服从审美层,而审美层是不可叛逆的文学翻译之重。
    不言而喻,审美忠实在实质上也不是我先提出来的。例如林语堂早就提出翻译的三个标准:忠实的标准、通顺的标准、美的标准,而以美(“传神”)为 最高标准。茅盾要求译者要领会“原作艺术上的美妙”,让读者在读译文的时候“能够像读原作时一样得到启发、感动和美的感受”。其他如朱生豪的“神味”之 说、傅雷的“神似”之说、钱锺书的“化境”之说、许渊冲的“译味”之说等等,说法虽异,但其指向无不是美的境界、美的忠实、美的再现。
    令人担忧的是,审美追求、审美视角的阙如恰恰是近年来不少文学翻译实践和文学翻译批评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关于文学翻译理论(译学)的研究甚 至学科建设的论证也越来越脱离翻译本体,成为趾高气扬独立行走的泛学科研究。不少翻译研究者和翻译课教师,一方面热衷于用各种高深莫测的西方翻译理论术语 著书立说攻城略地,一方面对作为服务对象的本应精耕细作的翻译领地不屑一顾,荒废了赖以安身立命的学科家园。在这种风气和评价取向之中,原本为数不多的翻 译高手渐渐无心恋战,而补充进来的生力军又往往勇气和魄力有余而审美积淀不足。批评者也大多计较一词一句的正误得失而忽略语言风格和整体审美效果的传达。 借用许渊冲批评西方语言学派翻译理论的说法,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不谈美。下焉者只谈‘形似’,上焉者也只谈‘意似’,却不谈‘神似’,不谈‘创造性’”。
    而不谈美,文学翻译又能谈什么呢?那还能称其为文学翻译、称其为翻译文学、称其为文学吗?
    译 文
    “知道下流岛上下流猴的故事吗?”我问绵谷升。
    绵谷升兴味索然地摇头说不知道。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下流岛。没有岛名, 不配有岛名。是个形状非常下流的下流岛,岛上长着树形下流的椰子树,树上结着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里住着下流猴,喜欢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后拉出下流 屎。屎掉在地上滋养下流土,土里长出的的下流椰子树于是更下流。如此循环不止。”
    我喝掉剩的咖啡。
    “看见你,我就不由想起这个下流岛故事。”我对绵谷升说,“我想表达的是以下意思:某种下流因子,某种沉淀物,某种阴暗东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环迅速繁殖下去。而一旦通过某个点,便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纵令是当事人本身。”
    绵谷升面部未现出任何类似表情的表情。微笑不知去向,焦躁亦无踪影,惟见眉间有一道细小皱纹——大约是皱纹。至于这皱纹是否原先即在那里,我没有印象。
    我继续说下去:“听着,我完全清楚你实际是 怎样一个人物。你说我像什么垃圾什么石碴,以为只要自己有意即可不费吹灰之力把我打瘪砸烂。然而事情没那么容易。我之于你,以你的价值观衡量也许真个如垃 圾如石碴,但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愚蠢。我清楚你那张对着电视对着公众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么货色,知道个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 我可以将假面具撕开,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也许要花些时间,但我可以做到。我这人或许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个活人,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这点你最好牢记别忘!”
    绵谷升一声不吭,以无表情的面孔定定地看着 我。面孔俨然悬在空中的一块石头。我所说的几乎全是虚张声势。我根本不晓得绵谷升的什么秘密,其中应有某种严重扭曲的东西我固然想象得出,而具体是何物则 无由得知。但我似乎说中了什么,我可以真切地从其脸上察觉出他内心的震撼。绵谷升没有像平日在电视讨论会上那样对我的发言或冷嘲热讽或吹毛求疵或巧妙地乘 机反驳。他差不多纹丝不动,死死地默然不语。
    ——林少华译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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