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焱,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曾任翻译、编辑、外企职员,现为自由译者。译作有《文雅的疯狂》《坐拥书城》。 《文雅的疯狂》是西方现代“关于书的书”名——一部享有盛名的英美书林清话。我因朋友之邀,有机会翻译此书,实在是一大机缘,正好与自己平日爱买爱藏几本书的癖好相符。 动笔翻译之初,我想起了杨必教授翻译19世纪英国小说《名利场》的思路。当年杨必在熟读英文原文之后,觉得可以借鉴《红楼梦》的语言,为此专门反复重读这部中国古典小说杰作,模仿其遣词造句,终于以自如传神的译笔重现了这部英国文学名著的风采,成为译林佳作。这种翻译方法对我启发很大,决定步武前贤。于是,我在通读英文版《文雅的疯狂》的基础上,确定了译文风格,亦即以董桥先生的西方书话名篇为榜样,同时大量借鉴中国藏书题跋的措辞句法。董桥的随笔集《这一代的事》里面有几篇散文,如《藏书家的心事》《谈谈谈书的书》《访书小录》《关于藏书》《也谈藏书印记》等,或杂录英美书林旧事,或叙述购书藏书经历,文笔典雅纯正,写法摇曳生姿,均是精妙绝伦的书林清话。董桥的另一部随笔集《绝色》更是专谈收藏洋书,内有很多关于西书的专门知识,亦是一大宝藏。除此之外,明清藏书题跋名作也是不可多得的典范,例如黄丕烈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描述他买书藏书的种种经历,与书贾往还的或敌或友,得书之乐,失书之怅,均为不可多得的妙品;再辅以当代文坛名家黄裳的《来燕榭读书记》,浏览其锦绣文章,真是赏心悦目。于是,我以上述诸书为范本,含英咀华,修词掞藻,进而摘录文辞,抄辑字句,编了一个近万字的译书词汇表,略作分类,迻译之际,时时参看。词汇表分为以下几大类:好书成癖、善本珍本、购藏聚书、买书借书、藏书命运等。再细分下去,以英文的book collecting(藏书)一词为例,中文相近的词汇就有“聚书、积书、集藏、搜集、搜讨”等,又如“卖书”一词,中文可用“鬻书、持书求售、让售、割让、转手、典书”等;至于叙述藏书命运的中文词句,光是寥寥数字,读来已令人唏嘘,例如:“聚散无常、不能长保、抄家籍没、兵燹劫灰、云烟之散、散入公私藏家、尽沦异域、几无寸轴片纸留世”。能拥有如此“富可敌国”的词汇,与中国源远流长的藏书历史息息相关。因此我的一点感悟是,即使是用白话文翻译西书,亦不应拘泥于只选用现代汉语或白话文的词汇,而尽可活用千年以来前人留下的丰美贴切之文辞,驱使于译笔之下,供我差遣,既能让原文“脱胎换骨”,又可再现中文之美。故除《现代汉语词典》之外,我更多参阅《汉语大词典》及台湾《重编国语辞典修订本》,尤其是后两部,翻译时几乎与我晨昏相伴,须臾不可缺,好在有电子版,否则都会翻成了“狗耳朵”(英文dog-ear,指使用过多而破损)。 在互联网时代从事翻译,有诸多便利,若能善加利用,译者真有如鱼得水之感,而原文的疑难困惑,每每敲打键盘和点击鼠标即可冰释。其便捷易行,确是前代译者无法想象的。举个例子,如果原书作者还在世,遇上难题可以径直发电邮求救,我自己就曾多次致函作者巴斯贝恩,向他讨教;网上又有各类辞典和百科全书可供参考,举其荦荦大者有维基百科及线上大英百科全书;还可以下载各类电子书作为参考。例如拙译遇上原著引用莎士比亚、济慈的诗句,或《圣经》的引文,就到网上查阅或下载。原书引用的片言只语,如果没有网络,在以前,除非求之于“引得”之类的工具书,否则往往要细心翻阅几部书,才能查到出处。比如,我在翻译《英伦旧事》一章时,原文引用了英国14世纪藏书家德·伯利的《书之爱》一书,其中有一个伯利赞美书籍的段落,化用了《圣经》的很多典故:“你们是诺亚方舟,是雅各梦中的天梯,是让在那里看见的羊羔改变颜色的水槽;你们是向基甸证明耶和华使者的磐石,是基甸击杀敌军的藏着火把的瓶子,是大卫掏出光滑石子打死歌利亚的囊。”在过去,假如没有非常罕有的《圣经》索引工具书,要确认英文原文与和合本中文《圣经》之间的对应文字,肯定极其耗时耗力。但借助网络工具,只须在互联网上找到有搜索功能的《圣经》英文版,查出具体章节号,再对应网上《圣经》中文版(和合本),所费功夫较之前人,可谓仅是“点鼠标”之劳。 互联网对译者的帮助,除了查阅工具书和了解知识背景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那就是写译注。《文雅的疯狂》并非学术专著,照理说不必详加注释,但考虑到此书的最新一版已是2012年,尽管作者已作增订,但只是对个别重要内容,而人事代谢,时势变迁,尤其是读者来自中英文两个不同世界,所以仍有必要对书中的一些书人书事乃至书店的近况略作说明。例如一般读者可能对古登堡《圣经》(Gutenberg Bible)较熟悉,但对美因茨《圣咏集》(Mainz Psalters)就是知者寥寥,而这是西方使用活字印刷术的第二部重要书籍,所以译者对此作了小注;其他一些中国读者不太熟知的情况,亦酌情加注,以便有助于深入阅读,例如美国早期印本古籍《马萨诸塞湾圣诗》、19世纪帮助黑奴逃到自由州的“地下铁路”之类。值得一提的是我在作注时发现,美国一些颇有特色的小书店,因为受到网络电商售书的冲击,不得不忍痛关停实体店,转为做网上生意,即使有的仍在勉力支撑,亦是今不如昔,读者若要去买书,还需电话预约。对比国内出版业与图书界的近况,顿生“寰球同此凉热”之感。 至于任何译者肯定会遇上的人名地名翻译,除了必须参考商务印书馆等出版社的权威工具书,有些宗教、法律等较专业的词汇,亦可在网上解决,比如天主教会主编的《基督宗教外语汉语神学词典》解决了跟天主教和基督教的相关问题(故译者用“教宗”而非“教皇”一词来译Pope),法律术语翻译则参考了近年法学界的硕果《元照英美法词典》。《文雅的疯狂》一书中的专业词汇,与书籍有关的术语最多,其次当属拍卖词汇。可惜国内尚无一部全面的英汉拍卖行业辞典,不得已只能另想他法。我的办法是先到政府网站下载《中华人民共和国拍卖法》(英汉对照)版本,虽说已可解决部分问题,但远远不够,因此又到苏富比、佳士得、嘉德等知名拍卖行的网站,查阅相关的英中文拍卖文件,查找对应的术语、用词,得以磕磕碰碰攻克了这一大难关。 我在中译本的《译后记》中曾说,“书中的部分引文,尤其是书札,如是19世纪以前的,译者不揣谫陋,大多尝试译为文言,以体现原文之古雅。”这是译者希望能够运用多年来从事翻译而积累的一点语文功夫,体现中古英文原有的古色古香之美,心底下亦是想向钱锺书、严复等先辈致敬。我读钱先生的《管锥编》与《谈艺录》,总是惊叹于他纯熟地运用文言文翻译西方的文字,中译文圆融妥帖,超妙入神,后生如我者,自然生起高山仰止之叹。所以因“心向往之”而有了东施效颦的想法,因此斗胆用浅显的文言文翻译书中的一些段落及引文,虽曰译者已竭尽心力,然囿于根基浅陋,相比先哲精金美玉式的译文,肯定是相形见绌,只是冀望这不失为一个“失败的尝试”,供其他译者参考,也借此测试一下自己中文的功底。“译后记”中也提到,《文雅的疯狂》的中译章名多是意译,其实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原书的章名词瘠义丰,以一概十,隐括全章,往往妙不可言。例如第六章的“To Have and Have No More”,是介绍卜斋友“借鸡生蛋”,利用自己门徒的钱财搜藏珍稀善本,最终却因被门徒的家族告上法庭,落得藏书被拍卖散尽的命运。章节名正是从卜斋友的英文名(Haven O’More)而来,略作变化,如果按字面翻译,至多译为“得与失”方约略相近,但于此章的内容,则了无体现。故此只能变通,译作“书林怪客”,以体现此人的诡诞及其藏书命运。又如第14章名为,carpe diem,本是拉丁文,意为“抓住今天;及时行乐”,无论选哪个作中译都不够妥善,而此章讲述的是藏书家理查德·曼尼原拟藏书以自娱,后因多种原因(主要是投资套利)而售卖的故事。我在思考之时,“暂得于己”这方中国藏书家爱用的藏书印文浮现脑海,大体说出一些藏家对自家藏品得失不挂怀的潇洒心境,译文不敢说是铢两悉称,至少是庶几近之了。 钱锺书在其《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提出了一个俏皮而深刻的说法,“好译本的作用是消灭自己,它把我们向原作过渡”。我也希望有读者看了《文雅的疯狂》之后,会有动力学好外语,直接阅读原文,接触广阔西方藏书世界,甚至用外文向异国的爱书人介绍中国的藏书文化与历史。明代藏书家朱大韶因酷爱宋版书,而以家中一位通诗工画的美婢向吴门某书商换取宋版袁宏《后汉书》,后来却追悔莫及而郁郁辞世;再如清季陆心源的皕宋楼藏书,其后人因家道中落,将所有藏书售予日人,成为我国藏书史上一大伤心事。虽说云烟聚散,本自寻常,但今后若出现有心人汇辑这些书林往事,出版一本中国式《文雅的疯狂》,以广其传,岂非美事? 译 文 首都华盛顿特区国家档案馆的三角墙上刻有一行铭文,摘自莎剧《暴风雨》(The Tempest):“凡往昔者,开场之引子也。”(What is Past is Prologue。)我以这句意蕴丰富的格言作为框架和指南,下定决心漫游全国,寻找今日的藏书家,与他们谈谈搜书的经历,试图把握他们苦志购书的动力。他们的事迹见于拙著的第二部分。 游踪所及,得以接触许多珍秘俊物,品类之精富,令我叹为观止。在亨廷顿藏书楼,我见到了五千三百部15世纪的摇篮本古书,存放在地下二层的“外库”;另设“里库”,库门是钢铸,厚达两英尺,我在此亲手触摸了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自传》手稿,约翰·史密斯(John Smith)的《弗吉尼亚史》(History of Virginia)呈献本,《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插图作者约翰·坦尼尔(John Tenniel)给雕工的一页纸,上有此书作者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orroll)(本名:查理斯·道奇森[Charles Dodgson])的亲笔评语。各式各样的架上有很多盒子,内藏均是名人手泽,如亚伯拉罕·林肯、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亨利·大卫·梭罗、罗伯特·彭斯、查尔斯·兰姆,不一而足。我在离开前,翻开了一部大开本古书,一本印制于1472年的初版但丁《神曲》。 ——陈焱译尼古拉斯.A。巴斯贝恩《文雅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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