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艾,西班牙马德里自治大学文哲系博士在读,研究方向20世纪西班牙诗歌。自2014年起在《文艺报》开设专栏“伊比利亚诗笺”推介西班牙语诗人。译 著有《奥克诺斯》《像欲望一样快》《现实与欲望:塞尔努达流亡前诗全集(1924-1938)》《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等。 诗人保罗·策兰曾经在他翻译的《曼德尔施塔姆诗选》译后记中写道:“这个德语诗选,是第一个容量较大的以诗集形式出现的译本;这些诗中只有少许 的诗被译成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在所有的一切机遇中我想给出诗歌最需要的:使它存在。” 对我而言,做西班牙语诗歌翻译进入第六个年头,初心也是因为一个类似的愿望,希望使一个我热爱的诗人在汉语语境里“存在”。 2010年秋天,我在专业课上读到一首诗:“如果人能说出他爱的……”诗人的名字很陌生:路易斯·塞尔努达。我想读更多他的诗。那天下课以后, 我迫不及待去图书馆寻找他的书,才发现汉语资源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三位西语文学译介的前辈老师(王央乐、赵振江和我的恩师范晔)先后翻译的13首诗寥寥散 见于诗歌杂志和选集。一番周折之后,我在图书馆一楼角落的卡片检索抽屉里找到他的西语版诗选名目,从闭架图书区借出诗集《一条河一种爱&被禁止的 欢愉》。那本诗集是小小的一册,黑色封面,我还记得里面的第一首诗是《我愿独自在南方》:“也许我迟缓的双眼再看不见南方…… ” 从未做过诗歌翻译的我第一次萌生了“我想把这本诗集翻译出来”的念头,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很快,塞尔努达成了我与身边人闲谈的重点话题,无论是同 学还是并不念西语系的好友,无一例外被我以“跟你说,我最近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诗人……”为开头的独白轰炸一番。此后一年,我读的资料和诗越多,越想与人 分享、想让更多人知道、读到塞尔努达。我开始翻译他的诗给不懂西语的朋友看,那时的翻译还在最初的摸索期(“译稿”大多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却给我带来 无尽的满足。虽然我从小就是诗歌爱好者,但是直到塞尔努达的诗歌出现在我面前,直到这个诗人让我想要摈弃一切杂念和功利心去靠近、去感知、去理解,诗歌翻 译才真正成为我愿意付诸一生的志业。 2011年秋天,我在豆瓣申请建立了塞尔努达小组。因为毕业论文选择了写塞尔努达的诗歌,我从2012年1月1日开始给自己设定了每5天更新一 首诗的“规则”,想从“制度”上督促自己读诗、练笔,养成习惯。刚开始,只是贴上原文和自己从文献里总结来的粗浅解读,后来鼓起勇气贴出了自己的译文,小 组成员也从西语小圈子扩展为更广阔的用汉语创作的诗人和用汉语阅读的诗歌爱好者。回想当时的日子,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却想得起某天清早在图书馆阅览室门口 排队等开门的时候,信手翻开手中的塞尔努达全集读到一首诗,激动得发抖。毕业以后,我在伦敦的阴雨里度过一年半的时间,翻译塞尔努达成为一种陪伴和安慰, 几乎是生命借以获得意义的必需品。后来某日读到里尔克在《穆佐书简》里写“您为我的作品做了许多事,我倒并不觉得欠您的情:在精神领域和为精神之类而发生 的一切,在自身之中便已有补偿;像您这种付出者和转达者同时也在接受,如果您对我的书怀有的执著信念必定使您备尝艰辛,那么,您的勤奋努力却也给您带来平 常大概难以获得的喜悦和经验”,翻译塞尔努达给予我的正是这样的喜悦。 2013年11月5日是塞尔努达逝世50周年的日子。那时我恰好硕士毕业回国,在等待学位和博士申请的空隙,回到我的母校母系北京大学西班牙语 系,在燕园古旧的民主楼里办了一场纪念读诗会。当时塞尔努达小组已有将近500人,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些在静默和言语中关注着小组、读着诗、鼓励着我的 “陌生人”——不曾谋面却仿佛相识已久的“陌生人”。他们年龄各异,从事不同的职业,这些人,在一个特定意义的晚上,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分享了无尽而有 形的情感。那个晚上的开场诗是一位朋友朗诵《致一位未来的诗人》,当他读到最后一节: 将来的日子,当人类摆脱 我们从混沌惊恐中变回的 原始世界,命运会将 你的手带向一卷书,那里长眠着 我被遗忘的诗行,你打开它, 我知道你会感受到我的声音触及你, 不是从古老的文字,而是从你内心 鲜活的深处,带着将由你主宰的 无名热望。听听我,理解我。 在它的灵泊也许我的灵魂会记起什么, 这样我的梦想和欲望在你那里 终得意义,我将活过了。 那一刻,我感觉诗人是在场的,他曾经渴望的亲切臂膀、他想象过的从书架上取下诗集的双手,也都在场。我后来的博士生导师、研究塞尔努达多年的西 班牙教授看了读诗会的照片后说,他觉得很感动,因为参与者脸上都有一种沉静和肃穆,十分动人。同一天,在马德里也举行了纪念读诗会,几十位西班牙语界的著 名诗人以及诗歌研究者聚集在一起为公众朗诵塞尔努达的诗作,是夜,大屏幕上作为背景的诗行正是出自我们在北京一隅朗诵的最后一首诗:“活着的部分微不足 道,/因诗人会如诸神重生。”天涯共此时的瞬间,我所笃信的诗歌的超验意义铺陈眼前:诗人文字里的熠熠之光会在心上留下印迹,那是人类共通的情感,时间、 文化、语言的阻碍都不至将它的美消磨殆尽。 这几年里,我一边读书、做关于塞尔努达的论文,一边翻译他的诗歌作品,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的状态是希望把自己作为所译诗歌在另一种语言里的载 体,像《歌剧魅影》里,克莉丝汀对魅影说“我是你戴的面具”,魅影接着唱道,“他们听见的是我的声音”。我想从译者的角度理解和选择自己的隐形,不轻易让 自己的语言价值风格和判断左右译文的选词行句,而是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尽力地贴近原作者,去了解诗人生活与创作尽量多的方面。希望最后能让读者通过译者亲 近诗人本人。诗人的每一部诗集创作于他人生的不同阶段,既有一以贯之的精髓,也有各自的特点风格,要把握风格并且体现在译文中就需要以研究伴随翻译,观察 原作的特点,大到历史背景小到选字风格,让诗人的诗歌观念影响自己,渗透自己,从他的角度去理解和思考,这些都会影响到翻译过程中的总体策略和每一个具体 的选择。与此同时,我也会将诗人的一些诗歌观念和喜好(比如对待韵脚的态度、对诗歌语言的选择等等)考虑在内。当然,一个诗人的理念、希望写成的诗歌,和 他真正写出来的诗歌常常还是不完全一致的。塞尔努达自己也说,诗歌对他而言就像坐在他爱的人身边,本身就是一种弱点,只是种种弱点里,这一样最可接受,他 也几次引用过艾吕雅的话说,我从未在我爱的之中找到我写的。所以在这一点上,译者还有做出判断的职责,才能尽可能更大程度地呈现原作。 塞尔努达对于诗歌创作的解读和理念始终影响着我翻译他的体验,这种影响有的时候是更为宽泛的契合,比如他曾经说:“1931年我开始写《被禁止 的欢愉》。书中的诗都是一气呵成,没有修改;多年后出版的版本和灵感初次袭来推动我写成的完全相同。这与我最早的两部诗集不同:《空气的侧影》中的诗歌几 经修改才以《最初的诗》为题收入1936年出版的《现实与欲望》中;而《牧歌,哀歌,颂歌》的修改更多,几年里我写了无数的草稿与断章才让那三首诗呈现最 后的样子。诗歌的艺术有时只需要轻轻的敲打,有时却需要持久的努力,但无论如何,最终的成品都应该是耐心与惊喜的融合。”而我在翻译《被禁止的欢愉》时恰 恰是两天之内译完的,几乎没有大的修改,而其他很多诗在这5年里经历了很多推翻重来的修改,如他所说,也是耐心与惊喜的融合。 2015年秋天,我带着自己翻译的塞尔努达散文诗集《奥克诺斯》去了诗人的故乡塞维利亚,站在他出生的房子面前,那是一条无人小巷,花边环绕的 瓷质纪念牌上写着“1902年9月21日路易斯·塞尔努达出生于此,爱、痛苦与流亡的伟大诗人,感激的塞维利亚纪念他”。同样心怀感激的我捧着书伫立在破 败的门前,想起帕乌斯托夫斯基写他站在契诃夫的故居内,觉得“生活太无情了,它至少应当让少数人(缺少了他们我们就几乎无法生存下去的那少数人),即使不 能永生不死,至少也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好让我们始终感到他们给人带来幸福的手按在我们的肩上”。塞尔努达也曾在1950年的一封信中对友人说:“在这漫 长的孤独中,需要一点记忆,仿佛肩膀上被友善地轻轻拍一下,这会让我们重新认识现实,并又一次相信现实。”与诗歌创作相仿,诗歌翻译本也是一场漫长孤独的 匠艺活计,我却如此幸运,得以感知肩膀上友善的力量。从在豆瓣小组里陆续贴过的几十上百首译诗草稿,到三本独立出版的小册子,再到《奥克诺斯》和《现实与 欲望:塞尔努达流亡前诗全集(1924-1938)》两本正式出版的译著,翻译塞尔努达的5年多时间让我看见、让我相信,沈从文先生说的“一些生死两寂寞 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惟一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 译 文 《如果人能说出》 如果人能说出他爱的, 如果人能把他的爱举上天, 像光芒里的一片云; 如果像围墙倾倒, 只为致敬其中矗立的真理, 他也能让自己的身体倾倒,只留下他的爱的真理, 关于他自己的真理, 不叫荣耀、财富或野心 而是爱和欲望, 我就是那个想象中的人; 用舌头、眼睛和双手 在人前宣告被忽视的真理, 他真正的爱的真理。 我不认识自由只知道囚禁于某人的自由 那个人的名字我一听到就颤抖; 那个人让我忘记这卑微的存在, 让我的白天黑夜都随他所愿, 我的身体灵魂漂在他的身体灵魂里, 像浮木任由海浪吞没托起 自由地,爱的自由, 惟一激我兴奋的自由, 惟一我为之死的自由。 你证明我的存在: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没活过; 如果至死不认识你,我没死,因为我没活过。 《遗忘住的地方》之五 我想,用松懒的渴望, 在结霜的树林和大海之间 享受最轻柔的死亡, 仿佛空气流过而不知。 我想要死亡在我手里, 如此灰而迅捷的果实, 像在冬天出生时的光 易碎的触角。 我想最终喝到它遥远的苦涩; 我想听它的梦有竖琴的低响, 那时候我感觉到血管冷却, 因为单是这寒冷安慰我。 我打算死于一种欲望, 假如有一种微妙的欲望值得死亡; 我打算依靠一种欲望活着没有我自己, 醒不来,记不起, 远远地消失在月亮的寒冷里。 ——汪天艾译塞尔努达诗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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