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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一体”实为至福


    
    许钧,现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翻译出版法国文学与社科名著30 余部,译著有《追忆似水年华》(卷四)《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诉讼笔录》,研究著作有《文学翻译批评研究》《翻译论》《文学翻译的理论与实践——翻译对 话录》《翻译学概论》等。
    如果从1980年与钱林森先生合作翻译《永别了,病妈妈》(1982年出版)开始算起,我从事文学翻译至今已经有35个年头了。我多次说过,自己这一辈子,会一直以翻译为生,做翻译、教翻译、研究翻译,三位一体,实为至福。
    30多年来,我翻译出版了30多部法国文学与社科名著,包括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和《贝姨》、雨果的《海上劳工》、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 华》(卷四,合译)、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无知》、勒克莱齐奥的《诉讼笔录》和《沙漠》(合译)、波伏瓦的《名士风流》、图尼埃的 《桤木王》、艾田蒲的《中国之欧洲》(合译)、布尔迪厄的《论电视》等。几十年来,我如此钟情于翻译,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我呢?
    我选择做翻译,可以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我的专业是法语,因此肯定要和各种形式的翻译打交道。但真正让我萌生翻译念头的,是我的法国留学生涯。 1976年,我到法国布列塔尼大学留学。留学期间,我读到了很多当时在国内无法读到的当代法国文学作品,被法国语言文学的美深深吸引。出于与更多人分享美 和精神财富的渴望,我开始动笔翻译。如果要说有什么神秘力量指引我进入翻译领域,我想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对语言文字的迷恋。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文学这位 “恋人”,我的激情有增无减,这也是支撑我30多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坚持翻译的重要原因。
    几十年来我之所以坚持不懈地翻译,还因为我对翻译重要性的认识不断加深。不同国家民族的交流离不开翻译,但翻译的作用并不止于双向的语言转换。 只有从文化交流的高度,才能真正认识到翻译的价值。从人类社会发展来看,翻译能够克服语言差异,为交流和对话打开通道。从某个具体国家民族的社会文化发展 来看,翻译通过对别国先进科技文化的介绍,能够引进知识,开启民智,塑造民族精神和国人思维,在特殊时期甚至能对社会重大政治运动和变革实践产生直接的影 响。在我看来,一个民族的文化是不断创造、不断积累的结果。而翻译,在某种意义上,则是在不断促进文化的积累与创新。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不能没有传统, 而不同时代对传统的阐释与理解,会赋予传统新的意义与内涵。想一想不同时代对《四书》《五经》的不断翻译和不断阐释,我们便可理解,语内翻译是对文化传统 的一种丰富;是民族文化得以在时间上不断延续的一种保证。
    通过多年的翻译实践,我认识到,翻译本身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只有凭借译者的创造才能实现。当“本我”意欲打破封闭的自我世界,向“他者”开放, 寻求交流,拓展思想疆界时,自我向他者的敞开,本身就孕育着一种求新求异的创造精神。与此同时,翻译中导入的任何“异质”因素,都是激活目的语文化的因 子,具有创新作用。以文学创作来说,不少当代作家在谈论自己的创作经历时,都会谈及自身从西方翻译文学中汲取的养分,谈及翻译的创造性及其对他们自身创作 所产生的推动作用,这一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次整理自己谈文学翻译的文字,发现自己对翻译的思考主要是围绕三个方面展开的,一是对翻译的本质思考,二是对文学名著翻译的欣赏与评析,三是对法国文学名家在中国译介与接收的研究。谈文学翻译,我觉得有几点特别重要。
    一是翻译的态度。老一辈翻译家“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的执著精神和严谨态度在今天仍值得我们学习。翻译过程中会遇到很多困难,译者的主要任 务就是克服语言、文化障碍,尽可能忠实地再现原作的风貌与灵魂。如翻译吕西安·博达尔的《安娜·玛丽》,我要处理的是语言结构,博达尔的语言结构十分独 特,译成汉语有困难,有的结构(如名词)必须要转译成完整的句子才行。翻译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时,最大的难点在于互文性,他的小说充满反讽和隐喻,具有正 话反说和意在言外的特点,书中经常出现前后文以及不同文本的交叉、呼应。这是我在翻译昆德拉小说时遇到的最大困难。至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难度 更大,二十几万字,我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翻译完。
    二是做翻译要有研究。译界有一种说法,翻译一部书就像是在选朋友、交朋友。我们和人交朋友,自然应该努力去了解他,翻译也是一样的。我每翻译一 部书,都会进行思考,最后有一点自己的心得体会,这是翻译带给我的另一种意义和价值。我翻译了托多洛夫的《失却家园的人》、米歇尔·图尼埃的《桤木王》和 昆德拉的《无知》等作品后,写了一些研究性文字。因为翻译的缘故,我产生了系统研究20世纪法国文学在中国译介状况的念头,现在已经和宋学智合作撰写出版 了《20世纪法国文学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一书。在翻译和研究过程中,我常常会和作者本人进行交流和沟通,我和吕西安·博达尔、艾田蒲、勒克莱齐奥等就是 如此结识的。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是我很喜欢的西方作家,从1980年起我就开始翻译他的作品,他现在不仅是我所译的作者、我所研究的作 家,也是我的好朋友。
    三是翻译要有原则。在我办公室挂着一位书法家朋友给我写的一幅字:翻译以信为本,求真求美。我至今仍然认为,翻译的忠实性非常重要。忠实于原著 和充分展现原著精髓是并行不悖的,因为忠实于原著并不仅仅是忠实原著单词意义和句子结构,最理想的是忠实于原著的精髓,或者换句话说,是忠实传达原著的风 格和风貌。风格问题一向是文学翻译中最敏感、最复杂的问题之一。作者的文字风格是由词语的调遣特征与倾向、句子的组合结构与手段、修辞手段的选择与使用等 等表现出来的。所以要再现作者的风格,译者就得从炼字、遣词、造句等方面去做。比如傅雷就认为“在最大限度内我们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因为他认为“风格 的传达,除了句法以外,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传达”。但是我们也应该认识到,翻译活动有其主体性,纵使译者有良好的主观愿望,要求他百分之百忠实于原著从客 观上来看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说,忠实与其说是一种结果,不如说是一种态度、一种追求。态度端正了,也许不一定能够实现充分展现原著精髓这样的结果,但态度 不端正,没有追求,译作一定不会尽如人意。
    反思走过的文学翻译之路,也会留下很多遗憾。读者朋友的宽恕与鼓励,对我而言,便显得格外珍贵。
    译 文
    永恒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让不少哲学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重复下去!这一谵妄之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永恒轮回之说从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远消 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对它不必太在意,它就像 14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一场战争,尽管这期间有30万黑人在难以描绘的凄惨中死去,也丝毫改变不了世界的面目。
    若14世纪这两个非洲部落之间的战争永恒轮回,无数次地重复,那么战争本身是否会有所改变?
    会的,因为它将成为一个突出的硬疣,永远存在,此举之愚蠢将不可饶恕。
    若法国大革命永远地重演,法国的史书就不会那么以罗伯斯庇尔为荣了。正因为史书上谈及的是一桩不会重现的往事,血腥的岁月于是化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变得比一片鸿毛还轻,不再让人惧怕。一个在历 史上只出现一次的罗伯斯庇尔和一位反复轮回、不断来砍法国人头颅的罗伯斯庇尔之间,有着无限的差别。
    且说永恒轮回的想法表达了这样一种视角,事物并不像是我们所认知的一样,因为事情在我们看来并不因为转瞬即逝就具有减罪之情状。的确,减罪之情状往往阻止我们对事情妄下论断。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 我们能去谴责吗?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
    不久前,我被自己体会到的一种难以置信的感 觉所震惊:在翻阅一本关于希特勒的书时,我被其中几幅他的照片所触动。它们让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好几位亲人都死在纳粹集中营 里。但与这张令我追忆起生命的往昔,追忆起不复返的往昔的希特勒的照片相比,他们的死又算得了什么?
    与希特勒的这种和解,暴露了一个建立在轮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许钧译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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