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文学(哈尼族)的《独龙江的麦子》(《民族文学》2015年第2期)是一篇反映独龙族人民生活状况与民风民俗的佳作。 独龙江边放牧山羊的阿布秀本身也像一只活泼的小母羊,她和她身处的山野一样自然、美丽,但美并不能改变残酷的生存现实。阿布秀放牧的山羊是爹在世时辛苦买下的,爹是3年前进山时被毒蛇咬死的。爹死后,阿布秀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弟,扛起爹留下的打熊木棒开始放羊。弟弟阿龙不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大风刮进独龙江,被狂野的江水卷走了。阿布秀和妈妈只能吃小南瓜和豆角煮在一起的瓜豆粥,吃不上米饭。 这一天,从省里来了一对夫妻作家:高明和钱丽莎。阿布秀的妈妈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但是作家带来了米,能吃上米饭,自然是高兴的事。作家还要吃独龙江的土鸡,因为“城里的鸡鸭都是用激素催出来的,人吃了,一个个就变得像猪一样发胖”。阿妈把家里的一只土鸡杀了,要50块,多了少了都不行,因为,“政府说了,独龙江的矮脚土鸡是世界上最香甜的了,一只要我们收50块钱”。很快,七八个快60岁的独龙族男女腋下都夹着一只鸡来了,大家看见阿布秀家的米饭都两眼放光。大家一起动手,把10只鸡宰了,米又煮上一大锅。阿布秀的舅舅说:“自己养的鸡,还让你们做客人的出钱来招待,真是没脸面的事,只是我们这儿的人太穷了。” 民心是如此淳厚,奈何物质的窘迫!作家又出钱,从小卖铺买下一箱包谷酒,12元一瓶,一箱才262元钱,却是小卖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老实的独龙江人把作家当大官看,“能住在省城昆明那个大寨子里的人,能不是大官?不是做官的,怎么也能过上吃鸡喝酒的日子?” 阿布秀的爷爷坚信,“吃白米的人要比吃包谷的人聪明,吃麦子和青稞的人又比吃包谷和大米的人还要聪明”,所以,“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能在独龙江的土地上种出麦子来”。他生前像愚公移山一样不懈地在独龙江山坡上种麦子,结果不是被野猪、猴子偷吃了,就是遭到山老鼠和飞鸟的偷袭,每年都只能得到半袋麦种。作家说:“这哪里是麦子的故事,简直就是独龙江版的《老人与海》。”一代一代独龙江人,就在为吃上麦子而奋斗,麦子,就是他们的“中国梦”。 喝完酒,村民们热情地为客人唱起歌,唱的竟然是外面的世界早已遗忘的、“文革”期间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一个连汉语都讲不利索的独龙山寨,居然有这么多能唱京剧的人,可见,当年样板戏真是普及。原来,“文革”期间,独龙江成立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阿布秀的舅舅就当过宣传队队长,他带着一群青年男女,翻山越岭,走了几天的路到县城,学习了三个多月的样板戏,回到独龙江后,就到各山寨巡回演出。这就是他们最新的文艺节目。 向导说:“我们独龙江有三件大事,一件是1958年大跃进,一件是文化大革命,再一件就是一个省里的大官进我们独龙江来。”向导说:“独龙江从来都是不通公路的。十几年前,从乡政府到县城得走5天的山路,老人说,清朝的时候,有一个大官骑着马到过我们独龙江,百年后的1997年,省里又来了一位大官……” 独龙江夹在两座大山之间,一年有大半都是被大雪封住的,即便不封时,进独龙江的路也是挂在半坡上的,“省里的大官”是走5天山路来的,看到百姓苦寒的日子落了泪,他为独龙江办了件好事:修了一条从县城到乡政府的96公里的路。但公路通了之后,再有官来,就是“一早从城里出发,下午两点到乡里,吃一顿独龙牛,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他们留下的话就是说独龙牛的味道是天下最好的”。这里的百姓一切听政府的,女作家给开小卖铺的纹面女拍照,报酬100元,纹面女却拒绝:“你给那么多,我们不能要的,一人给50块就得了,你照多少张,也只要50块,我们要听政府的话。”政府说一只鸡50元,拍一次照50元,村民们就坚决遵循,多了不要。他们过得虽苦,但绝对是厚道有加。 如果不是存文学跋山涉水深入独龙族生存的腹地进行田野调查,我们根本无从了解在目力之外的偏远山区,少数民族兄弟还存在这般原始的苦况。当阿布秀母女把被盖拿出来给客人用之后,她们自己就没的用了。寨子里除了开小卖铺的白建珍,其他人都是在前几年办身份证时照过相之后就再也没有照过了。没有电,看不了电视,也没有通讯机站,通不了电话,他们和外面的世界是隔绝的,现代文明的阳光尚未照临这里。这几乎是一个不生文字的地方,小卖铺里酒瓶的标签都是倒贴的,酒瓶之间却塞了些破旧的《怒江报》和《云南日报》。在一个连文字都稀奇的地方,报纸的出现显得何等陌异!独龙江人奢望着麦子却实际连大米都吃不上的苦况,令人震撼和心痛!这心痛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从未停息过,这是作家的良心。这苦况,还让我们对自己所拥有的不再感觉那么理所当然,令我们内心产生了托尔斯泰式的不安。 虽然苦,他们都是重情重义之人,阿布秀的舅舅因为没能对外甥施救,觉得对不起阿布秀一家,就用艾蒿秆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然而,良好的民风并不必然与富足的生活相匹配。作家和我们一样,想到的都是:如何着手改善?所以,就有了外来的白族老师李苍山。他学会了独龙语,用双语教学生,从一年级教起,使他们能够用流利的汉语对话,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在寂寞得发慌的独龙江,李苍山凭着责任感和信念坚守下来,与山野精灵阿布秀相爱。在他们结婚前,李苍山写信告诉两位作家:寨子里已经通了电,独龙江上架了一道水泥桥,公路从乡政府一直可以到寨子。有了桥和公路,他们才会邀请作家来参加婚礼。李苍山还去了趟县城,买回崭新的铺盖和太阳能设备。作家开着车来了。钱丽莎要给每只鸡增加10元,寨子里的人不干,他们说,还是和两年前一样,50元一只。钱丽莎说:“外面的物价一直在涨,你们怎么还这样死脑筋,钱多了不害人呀。”开小卖铺的白建珍说:“不管你们外面怎样变,我们独龙江有自己的规矩,政府说一只鸡50元就50元,政府没有说多收10元呀。” 《独龙江的麦子》也许多少有点变形、夸张,然而仍不失为边远少数民族生存的一个缩影。小说虽反映“民生多艰”,却也不失美好和希望,是闭塞、不发达地区的田园牧歌。这闭塞、不发达是否构成田园牧歌的先决条件呢?是否因为难以进入、未被开发,生态才得以保存?独龙江的生态好,野猪、熊、猴子很多,与政府一直强调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有关。但好的生态并不能带来好的生活,为了改善生存,独龙族人是那么令人心酸地欢迎着资本入侵。可是,资本一入侵,家园也许就不复从前了。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之间的悖谬,似乎是一个很难走出的怪圈。保护性发展是科学的兼顾的观念,但实践起来却容易顾此失彼。田园牧歌背后其实已经包含着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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