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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记忆:普鲁斯特将要离开


    
    作品记述了普鲁斯特生前最后的时光。在生命力渐渐流逝时,作为一名伟大的作家,普鲁斯特心心念念的仍旧是他的作品。于他而言,唯有写完《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后一个字,他才敢放下对这世间的所有羁绊,才能了无牵挂地离去。
    [法]亨利·拉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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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鲁斯特说自己越来越疲惫,连塞莱斯特也看出来了。
    一九二年二月,因为过于劳累,他甚至没有看出《盖尔芒特家那边》校样中的排版错误。不过,与其说他疲惫,不如说他对这些错误毫不关心:出版社里拿着薪水校对样稿的大有人在。《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就已经安排了一位年轻人专门负责校对这类错误。至于他,他把所有的激情都倾注在对作品的增添、修补当中了。人们说那个年轻人是个达达主义者:加斯东·伽利玛出版社的这位编辑叫安德烈·布雷顿,他看稿子十分认真、细致。但即便是他做完校对之后,普鲁斯特仍旧能从中发现各种各样的错误:是柏格森,而不是贝戈特!索多姆上漏掉了长音符!“愤怒” 拼错了!他像福楼拜那样指出稿件中的错误,他以为,福楼拜近年来依然是“文学界史无前例的” 作家。
    普鲁斯特让塞莱斯特给伽利玛先生打个电话,不过无人接听。他就让她接着打,不过伽利玛先生好像始终不在。《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就像一位母亲,她产奶的胸脯却不能始终只为一位作家哺乳。但普鲁斯特也会因此而指责她,这样,这位母亲就会向他传达爱意,而且是她几近所有的、专属的爱意。他之所以要打电话,正是要向加斯东·伽利玛、雅克·里维埃尔、让·波朗、安德烈·纪德抱怨仍旧存在的排版错误。这样,他们就会带着自己最精美的钢笔前去修正出版社里存在的种种陋习,这让普鲁斯特很是满足。相反地,若是有人拜托他付出一丁点儿辛劳时,他能制造出无数的借口回绝,这多少有些让人感到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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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普鲁斯特便努力增删作品《女囚》(《追忆似水年华》第五卷),想让在凡尔杜兰家表演的凡德伊(《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人物)四重奏的片段更加逼真一些,想让布莱四重奏里的中提琴手阿尔贝尔·马西斯这个人物更加丰满一些。一天夜晚,奥迪隆开着车载着普鲁斯特去往一流小提琴手加斯东·布莱家。已经入眠的布莱醒来后穿着睡衣给普鲁斯特开门。他们彼此道歉,请求原谅,一个是因为如此深夜还来冒昧造访,另一个是因为穿着睡衣唐突待客。布莱微笑着说,他跟母鸡睡得一样早,公鸡啼鸣时,他便醒来。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那时夜已深沉,而普鲁斯特却突然来访。他们约定了一个夜晚,邀请布莱的整个乐队来阿姆兰大街上单独为普鲁斯特演奏塞萨尔·弗兰克的《D大调弦乐四重奏》。
    音乐会将在家中的客厅举行。普鲁斯特让塞莱斯特务必准备好一切,例如那把她从小客厅拿过来的栗色天鹅绒长扶手椅,这样他便能舒服地躺在上面聆听。此外加斯东·布莱建议一定要堵住壁炉,这样音效会更好。不过显然,这样做开销必然不菲。“但这很值得,塞莱斯特,你很清楚,为了我的作品,这很值得。”普鲁斯特说。
    那天,准确地说是那晚。再准确一点儿,是那个午夜,奥迪隆开车去接马西斯、布莱、让蒂尔和大提琴手吕桑。他们在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到达,塞莱斯特已经将客厅布置好了。她拉上窗帘,关上大门,站在门口,随时回应普鲁斯特的召唤。普鲁斯特已然就座,他躺在栗色扶手椅上,闭上双眼。音乐家们开始协调而专注地演奏曲目。接近尾声时,普鲁斯特问他们是否愿意重新演奏一曲片段。结束之后,他给了加斯东·布莱他们乐队出场费,这比之前商量好的价格要高一些,接着他又送他们各自回家。事实上,在他们回家之前,他还请他们去利普啤酒馆吃了顿消夜。普鲁斯特一回到房间,就重新投入到有关凡德伊四重奏那段篇章的修改之中。
    这场在阿姆兰凌晨两点演奏的演唱会,被普鲁斯特写进小说中,成为凡德伊先生创作的奏鸣曲。斯万对他的一曲二分音符奏鸣曲短乐章心醉神迷,他热爱着奥黛特·德·克雷西(《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人物)却又得不到的痛苦全盛在那旋律里。在另一段奏鸣曲中,读者将能感受到小说的叙述者“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热恋以及与凡德伊女儿的暧昧。最后一首演奏的曲子,巧妙地证明了艺术是真实存在的,为艺术献身也是值得的。无论是普鲁斯特、凡德伊,还是贝戈特、埃尔斯蒂尔(《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人物),都为艺术奉献了自己的余生,而斯万却没有一点儿对艺术的献身精神。
    3
    “塞莱斯特,一个外国女人住进了我的脑海之中。”
    一九二年秋天,普鲁斯特相信他看到了死亡化作一个女人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想象的刚好相反,她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他的梦境之中,他沿着一条漆黑无光的林荫大道散步。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正驾着一辆巨大的马车。在黑暗的笼罩中,他从她的声音中辨认出她应当有一张尽善尽美的脸庞和一个青春勃发的肉体。他向她走了过去,林荫大道上,路灯那昏暗的光线洒落在她的身上:那的确是一位妇女,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身材高大而强壮,大盖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头发,脸上长满红色的斑点……
    “但是,先生,您为何会以为死亡化作的女人应当会十分美丽呢?”
    “是真的,塞莱斯特,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哦,请记下来——‘我说过贝戈特已足不出户,他在他的卧室起床一个小时后,浑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着人们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车时穿的一切’(《追忆似水年华》)……”
    “先生,请等一下……”塞莱斯特试图打断他。
    “‘他慢慢感到越来越冷,就像一个小星宿预示着地球这个大星宿的景象:温暖逐渐离开地球,生命随即消逝。’为什么要写呢?为什么又要写呢,塞莱斯特?为什么要写作?书店的玻璃橱窗展示了我的书吗?大地难道不应该因为变得彻骨寒冷而受到谴责吗?正如今天的我裹在呢绒和皮衣里一般,贝戈特也是这样躲藏在衣物之中,寒冷无孔不入,正如死亡正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身体里,但一切感触都会彻底消失,不是吗?我们用写作来反抗死亡。是的,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与时间赛跑,这是同一件事情,塞莱斯特。不与时间赛跑的征程是会迷失方向的,而文学爱好者是注定要与时间赛跑的。不过,像斯万这样的人不与任何事物赛跑。确切地说,他的生命中没有奔跑,因为他拥有自己所有的时间。对他来说,时间是不重要的。但作家需要死亡这个敌人,在这场注定败北的战斗中,作家仍旧需要抗争到底。”
    “先生,是这样没错。但是,只有您活着,才能与死亡作斗争。先生,您需要治疗,您需要了解您的身体状况,您需要听医生的话……”
    “也许吧,塞莱斯特。”
    (《亲爱的普鲁斯特今夜将要离开》[法]亨利·拉西莫夫/著, 陆茉妍、余小山/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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