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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品特:他的作品获得普遍回响


    关键词:诺贝尔奖 哈罗德•品特
    编者按: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1930—2008)是英国著名的剧作家、散文家、诗人、导演、演员和政治活动家,其主要成就体现在戏剧创作上。品特一生共创作了29部舞台剧,是自萧伯纳以来英国20世纪最重要的剧作家。2005年,品特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他的戏剧发现了在日常废话掩盖下的惊心动魄之处,并强行打开了受压抑者关闭的房间”。品特的部分剧作已译成中文,其中有几部已搬上我国舞台,对我国新时期戏剧生态有着重要影响。近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评论家迈克尔•比灵顿撰写传记的《哈罗德•品特》,对其生平与作品进行了系统性评述。中国作家网经出版方授权,现遴选部分文字刊发,以飨读者。下文选自全书第二十一章《记忆中的男人》,题目为编者所拟。
    
    《哈罗德•品特》,[英]迈克尔•比灵顿著,王娜 余艳 玄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当初我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心里是希望能够借此解开围绕品特生活和工作的各种谜团;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了解得越多,这些谜团就越错综复杂。品特是一个极其复杂而又极端矛盾的人,但是首先要声明一点:不论他的私人生活中有多少悲伤的成分(例如,他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以及最近与儿子产生的隔阂),也不论他对政治有多少不满的意见,从1975年以来,他精神生活的支柱就是他为了报答安东尼娅•弗雷泽而产生的爱情。也许,他的作品还沉浸在对过去伊甸园般幸福生活的回忆之中,但是现在的品特显然已经从第二段婚姻中找到了满足、安全和热情。对此持有怀疑态度的人,只消看一下他在1990年写过的一首题为《它就在这里》的诗歌,副标题为《献给安》。这是一首赞颂和回报婚姻和爱情的诗歌,在英语诗歌中十分罕见。原文如下:
    那是什么声音?
    我转过身,走进摇摇晃晃的房间。
    黑暗中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我们置身其中的错综复杂的光线是什么?
    我们要采取什么站姿?
    是要转过身,然后背过去?
    我们听到了什么?
    那是我们第一次邂逅时的呼吸。
    听。它就在这里。
    品特享受着婚姻生活和重组家庭带来的温暖,同时也从很多其他事物中得到愉悦:诗歌、板球,以及朋友的陪伴。二十年来,他一直勤勤恳恳地参与格利维尔出版社的事务,同安东尼•阿斯特伯里和杰弗里•戈德伯特一起,帮忙挑选出版作品,编辑了两部选集,并且在偶然的机遇下,投入了一些自己的积蓄用于以上作品的印刷。他还是“狂欢板球俱乐部”的主席和比赛经理人,负责监管他们每年夏季体育节二十二场比赛的开展,讽刺的是,还包括一次跟锡德卡普的比赛。对品特来说,这项工作不是无所事事的敷衍。狂欢俱乐部一旦参加比赛,就誓要夺冠。实际上,他们的对手本以为会是一场轻松随意的板球比赛,结果发现他们的严肃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专业”了,于是取消了跟他们参加体育节的计划。他们的队友通常都是一些戏剧人,比如导演山姆•曼德斯、演员哈利•波顿和乔纳森•凯克,以及一位非凡的牛津大学击球手、艾略特研究者——伊安•史密斯。我曾经在汉普斯特板球俱乐部看到品特一会儿认真地巡查界线,一会儿催促和鼓励球员,激励他们更好地表现,相比之下,他让雷蒙德•伊林沃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差劲的激励者。有时候我会觉得,品特在狂欢俱乐部获得的骄傲,可能比从他的戏剧一炮而红获得的骄傲还要多。
    显然,不论是职业上的同事,还是哈克尼时代的那些朋友,人们跟品特的友谊得以天长地久的纽带,就是他的忠诚和幽默。彼得•霍尔曾经说过:“在国家大剧院的那些艰苦岁月里,他就是支撑的高塔。我只是想说,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伙伴。你可以从他说故事和讲奇闻逸事时那种强烈的荒诞感中感受到这些。”还有其他数不清的人,也证实了品特对友谊几乎神圣的信仰;即便他有时候会跟密友发生争吵,但乌云总是很快就可以消散。有一次,西蒙•格雷在电视电影《非自然追求》中有些做作地将品特描绘为赫克特•达夫——“世界上最著名的剧作家”。品特对此有点儿生气,也可以理解。格雷自己对此事的解释是,他没有任何想要怠慢品特的地方。他的初衷是让品特来扮演他自己,但是品特在读了脚本之后,拒绝了这个邀请。后来那个名字换了,而格雷现在自己承认,那是演员表里面的一个错误,那个人物展现的是一个易怒的苏格兰人形象。最终,该剧作家因其政治责任感而遭到讽刺,这让品特感到十分烦恼。但是,两位剧作家之间短暂冷却的关系很快就被一顿热情亲切的午餐融化了。
    除了这种擅长维护友谊的天赋,品特的内心明显还有相对阴暗的一面。对此,近些年来各大媒体已经大肆报道过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本性里有一些好斗的成分,而这种成分一旦被激发出来,就会为针锋相对的争吵火上浇油。曾经在都柏林,在作家节采访过后的一次宴会上,当地的一位文学人物表示,他认为约翰逊博士是比斯威夫特更重要的人物。这时,我观察到品特的眼睛开始冒出火光。发现自己的偶像遭到别人的挑战,品特便起身加入了战斗。一时间枪林弹雨,硝烟一片。品特全身还流淌着一股永不满足的血脉,而这也是与他的创造火花无法分开的。完全平和的人,很少能够成为优秀的作家,但是在品特身上,他对语言在戏剧中的担忧,直接反映在他对伪善的言论、草率的思想和无原则的断言的极端厌恶之情上。如果有人以为品特希望每个人都跟他观点一样,那就是对他的一种卑劣的诋毁了。实际上,他在剧场里很多最好的朋友,比如说西蒙•格雷和罗纳德•哈伍德,都显然跟他完全不在一个政治频率上。但是我猜他真正不喜欢的,是那些不坚持自己的原则,或随意而不加思考地用词的人。其他人把品特身上归为粗鲁或者易怒的部分,其实是他满腔热情的正直品格之所在,虽然这种性格不总是那么令人舒服。萨默塞特•毛姆说,对社会的真诚就像是一栋纸牌屋的钢梁。而一直坚持着不计任何社会代价也要讲真话的品特,具备莫里哀戏剧《恨世者》中阿尔塞斯特身上的某些特质。阿尔塞斯特通过履行自己信奉的原则和不遮不掩地讲出自己的想法,来蔑视和嘲弄惯有的习俗。品特虽然没有像阿尔塞斯特一样以自我暴露式的放逐结束自己,但确实与他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强烈坚持的自我原则,毫不妥协的政治态度。泰南曾经准确地评价过:“从阿尔塞斯特的态度到非暴力反抗的教义之间,虽然道阻且长,但并非难以到达。”
    我曾经说过,品特好像是从父亲那边继承了艺术直觉,从母亲那边继承了宗教怀疑主义。可能有些扮演业余精神病学家的人会争辩说,品特对父母双方都有着不偏不倚的强烈感情,他融合了父亲掌控一切的强硬性格和母亲天生具备的温暖慷慨。如此一来,品特的本性里就有了一种复杂的双重性。他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们都很乐于承认这一点。安东尼娅•弗雷泽坦言,他在社交生活中性格易怒,但他如果伤害了别人的感情,总是会在隔天就写信致以歉意。“不管你相不相信,”她说,“在我们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哈罗德完全不是一个易怒的人。他从来不会因为‘我的衬衣去哪儿了?’这种问题而发怒或生气。而如果有人在宴会上说:‘我们刚刚在土耳其度过了最最美妙的假期。’我会站起来去找开瓶器。”
    品特的刚正不阿(“在我认识品特的这么多年里,”安东尼娅说,“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一次谎话。”)也许在社交上令人神经紧张,但也广泛渗透到了他的作品之中。如果他无话可说的话,那么他从来都不会动笔去写。他从来不会纯粹为了金钱而接受某项任务。也许你会说,当你足够富裕的时候,这还不容易嘛。但是,品特年轻不富裕的时候,也几乎是绝对坚持了这个原则。他动手写作的时候,都是尽可能地削减费用,尽可能地经济实惠。这也是人们经常把他叫作“诗人”的原因之一。在剧院里,“诗歌”是一个负载词,人们会因此倾向于联想到华丽的辞藻、壮观的修饰和崇高的形象。但是契诃夫向我们证明,通过尽可能多的暗示,散文也可以达到诗歌的效果。而艾略特在《肌肉萎缩》那个撩人的片段中,展现了诗歌与日常用语的断句结合的可能。品特吸收了两者的观点,并且将这个过程无限地延长。他的做法是运用俚语和讽刺性的断句,以及对伦敦东区本地人讲话进行偶尔巴洛克式的正式改造。后者大概就是诺埃尔•考沃德把他叫作“伦敦方言版的艾维•康普顿伯内特”的原因吧。即便是在他明显展现中产阶级生活的戏剧,如《往昔时光》、《无人之境》和《背叛》中,他也还是持续不断地炮轰高雅的表面,揭露残忍和野蛮的底层暗流。在品特的戏剧中,语言在许多层面上发挥着功用——像面具、像武器、像逃避的出口——但它总是用绝对的精准来揭示人物的性格。品特对日常用语中的重复、犹豫和缺失进行了忠实的复制,再加上丰富的街头俚语,便成了他对英国戏剧最重要的贡献。在品特之后,我们学会了用不同的方式去聆听戏剧,并且对语言的过度使用失去耐心。正如彼得•霍尔所说:“他让我们意识到,普罗大众的真实语言可以造就出诗歌般的戏剧。剧院是一处诗歌和暧昧的所在,但是它并不像是附着于一个存在面上的装饰品,它是有机的。我认为品特是一位大师级的诗人。这也是为何不论其他人有什么优点,最终都是他屹立于其他人之上的原因。‘品特式的’就是他的风格标签。他已经从伦敦方言中创造出了整个世界。”
    坚信记忆具有无所不在的力量,是品特的另一个特质。我相信,品特戏剧的决定性主题,并非仅仅是对领域的控制权和对个人至高无上地位的追求。品特笔下的人物,既有活在现在的,更有活在过去的,他们都被一种回忆纠缠着。不论这种回忆是多么虚幻缥缈、多么受人操控、多么充满想象,都是关于某个失落和消失的世界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事物都是安全、确切和固定的。正如我曾经所说的,这种主题根植于品特的自身生活,具体来说,就是他在哈克尼所经历的充满知识热情和完美友情的青少年时期。与此密不可分的,还有品特自身的文学敏感性,以及他不是按照日期或事实,而是根据形象、短语、气味和感觉印象来衡量自己生活的特点。“记忆,”波德莱尔说,“是艺术的伟大标准。”他这句话的重点,是强调视觉艺术家回忆柏拉图式美好理想的尝试。然而,他继续引用了E.T.A.霍夫曼的《小狗柏刚扎的最后冒险》中的一段话,看起来好像每一字每一词都适用于品特:
    从哲学的角度来考虑,我认为真正的记忆仅仅存在于活跃的想象之中。它易于激发,因此也能够唤起对过去场景的每种感觉,像施了魔法一样,赋予它们适合各自的生命和个性,至少我曾经听我之前的一位老师写过相关的论文。这位老师具有强大的记忆力,但是却不记得一个具体的日期或一个人的具体名字。
    品特倒是对日期和名字没有那么差的记忆力,但他也同样具有那种“活跃的想象”。它可以在脑海中唤起过去的场景和情绪,不论这场景是关于同乔•布里尔利一边走过哈克尼丘陵一边引用韦伯斯特里,还是关于发生在罗斯克雷遥远的酒吧里的对话,抑或是关于在基尔伯恩公寓里痛苦的感情分别。记忆就是赋予他的作品以强烈情感暗流的东西。在这样一个历史记忆缺失的时代,它也促使了他许多政治思考的萌生。
    关于创造性的奥秘,人们永远不会找到一个最终的答案。但是通过与品特及其同时代人的交谈,以及与各种戏剧的不断接触,我发现他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一个高度私人化甚至自传式的作家。这令我十分震惊。对许多人来说,他的作品看上去是客观、超然、讽刺甚至有些冷酷的;而他同时代人中的竞争对手约翰•奥斯本,却是一位浪漫而充满激情的作家,常常将自己的情感伤疤暴露给每个人看。确实,品特的戏剧中没有作者的代言人,没有必需的信息“难点”,关于他作品中的各个人物,他任凭他的观众自由地形成自己的道德结论。但是在品特所有的主要戏剧中,作品的来源都是生活和他自己的潜意识,以及他从自己和朋友的经历中探索出来的各种原型模式。显而易见,他的作品里并没有一个统治着所有戏剧的黄金准则,也没有一个控制着个人回忆的固定限额,但是《生日晚会》的触发点是在令人不快的海滨公寓里发生的一次真实的相遇,《看门人》是在奇斯威克的一栋房子里发生的一系列特殊的关系,《归家》源自莫里斯•威尔尼克向他的犹太父母隐瞒自己婚事的举动,《往昔时光》讲的是在伦敦波希米亚式的生活记忆和在切尔西一栋公寓里三人的紧张关系,《背叛》源自品特遭受背信弃义的一段经历,《月光》则来自他对分离和失落的第一手知识的掌握。没有一部戏剧最终是关于品特具体的个人生活的,因而如果它们真的只是被简单地看作揭露自我的文本,那将会有致命的局限性。同所有优秀的戏剧一样,它们从创造它们的当下环境中超越,能够继续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进行重新阐释。但是,如果说它们是掷地有声的戏剧,那是因为它们根植于私人经验的世界,因为品特有能力感知到——用琼•贝克维尔经久不衰的表达来说——“他自身生活的重要性”。
    这些戏剧继续在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六十多岁的品特依旧不知疲倦、积极活跃,但同时还是对承担的任务十分谨慎和挑剔。例如,他受到格林德伯恩歌剧院的邀请,去执导一部布里顿的和平主义作品《欧文•温格雷夫》(最初计划在电视上播出)的复演。品特婉拒了这个邀请,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认为在歌剧院剧场里,导演会受制于音乐难以协调的一些要求。其实,人们还是很喜欢看到品特在一个通常以过于忙碌为特点的媒介里,运用他经典的超级极简主义。但是他自己的制作《归于尘土》于1996年9月在伦敦首演后,按计划搬到了巴塞罗那上演,作为那座城市“品特节”的一部分内容。都柏林大门剧院也在策划1997年的另一场品特作品展,《归于尘土》《无人之境》《一种阿拉斯加》《收集证据》都会参展,而且品特本人会出席。另外,基于一部讲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新小说而改编的新电影尚在讨论之中。他并没有放缓脚步,或者陷入温暾的自我满足之中,而是仍然充满创意和能量,并且具有政治责任感。
    然而,你可能无法把哈罗德•品特固定在一个单一的框架之内进行总结,因为他太过于复杂、太难以捉摸、太自我矛盾。跟朋友随和,却对陌生人警惕;极度风趣,却又敏感于别人的怠慢;非常慷慨,却又极其好争;忠诚可靠,却又非常保护自己的隐私。正如已经认识了他超过四十年的罗纳德•哈伍德所说:“他可以非常具有攻击性;但与此同时,如果我真的处于麻烦之中,不管是经济上还是情绪上,我都会去找哈罗德帮忙,因为我知道他会是我坚如磐石的支持者。”人们也许可以引用伏尔泰的一句话来形容他:“没人找到过,也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可以确定的是,在他的想象世界中,有着一种统一和一致的东西。我认为,正是这种东西使他成了不仅是我们这个时代,而且是20世纪最伟大的戏剧家之一;也许也是所有时期中最伟大的。品特的人生已经经历过几次非同寻常的迅速转变:他从哈克尼搬到了荷兰公园,他将一个肮脏破败的剧场公寓的场景改造成了一处风格突出的所在,还换来了一个低调的地方,足以避开各种分散精力的事情,不用为名誉带来的各种麻烦所累。在这趟搬迁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风格和重心的转变。他的戏剧环境已经改变,从破败肮脏变成了荒凉的舒适,偶尔会有些离题。他已经将作品精简到了骨子里,渐渐消除了现实主义的所有累赘。他的阅读范围也更加广阔,去过中美洲旅行后,他变得对政治的暴露伤越发敏感。而且,对于不管是何种形式的激进主义都要进行简单粗暴的诋毁的行为,他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失去耐心。但是,品特身上富有魅力的矛盾之处在于,虽然他与时俱进,但是作为一位艺术家,他也始终忠于自己的理想、直觉和自己内心一成不变的世界。他在权力的私人面和公共面之间,构造了一个直接的联系。他已经向我们展现出,我们在家庭生活中说过的谎言和采取的逃避态度,会在公共生活中映射出更加严重的语言腐败。他一直忠于内心最初的不确定感和不安全感,而同时一直不断地从他的经历中进行抽取,挖掘自己的潜意识,以期发现普遍的行为模式。同所有的一流艺术家——天平一端的普鲁斯特、卡夫卡、贝克特和天平另一端的沃、格林和沃德豪斯——一样,他也为自己的国家谋划了一幅独一无二的图景;我们一直能够模糊地意识到这幅图景的存在,但是它永远不会自己显出精确的形状,直到他为我们绘制出来。而最精确地定义了品特戏剧世界特质的东西,是尝试通过对过去和现在无法获得的快乐保持记忆,来减轻现在的恐惧和不安。正是这样,才使得他的作品最终获得了普遍的回响,确保了它的永不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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