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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主动失踪》:在戏剧性中展现人物的血肉感情


    关键词:《主动失踪》
    吕翼的中篇小说新作取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题目《主动失踪》。小说的一开头他极力以各种揣度把戏剧性推向极致,他似乎就是要让读者相信:“打开这个黑暗的箱子,更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将会陆续上演。”一个副县级干部突然失踪,与权、钱、色相关的各种可能,似乎从一开始就使这篇小说具有了官场小说的品相。
    官场小说并不是一个科学严谨的概念,却总是被约定俗成地使用着。新时期以来涉及官场的中篇小说名作、名家迭出,20世纪90年代中叶王跃文以《秋风庭院》一鸣惊人,庭院冷落、秋叶飘零、藓染庭阶,一个退休的地委书记以其丰富的仕途经验和敏感的内心感受体验着人情冷暖。别人的看法,自己的形象,都成了看不开、放不下的东西,尽管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仍然被官场运行的规律制约得无所适从。以人物的内心感受映衬外物的活动形态,使得小说摇曳生姿。此后的杨少衡更几乎成了描摹官场各色人等的专业户。从较早的《秘书长》到《林老板的枪》,再到较晚近的《清澈的水》,杨少衡主要用力都在对人物关系的揣摩上。利益纠葛、性格冲突,既有事件也有人物。所有的人都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都有各自的无奈,但他们却在处理自己的无奈的过程中顽强地显示着自己的个性。老谋深算的曹成功显示着他的善良心,女工作人员固然不能说没错,但她因家庭纠纷引发的不良态度一旦转化为行政事件,她将要承受的惩罚很可能会大大超出她所犯错误。在这种情况下曹成功对她的保护,显示了他的善良之心。同时,在风雨欲来之时,能够冷静分析,周密筹划、滴水不漏,又显示了他的老谋深算。县长徐启维与老板林奉成之间的明争暗斗是权与钱的关系的较量。权中有钱,钱能通权,一旦权有了底线,钱包括钱所指使的色就都无所施其技了。而一个县级副职迟可东上下左右的关系就更为复杂。合作、掣肘、提防、信任,甚至他们彼此之间的语言方式都大有深意,什么时候严肃,什么时候调侃,什么时候点到为止,什么时候响鼓重槌,分寸的把握和拿捏全都是学问。把一个领域里的生活写了二十多年,杨少衡确实深得其精髓了。所以,当别人意欲进入这个领域时不能不考虑有所出新。2018年,尹学芸的《灰鸽子》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作家通过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上访事件,躲开了官场冲突、官民矛盾的习见套路,浓墨重彩地展开了底层百姓和基层干部的两种生存状态。在三疯子夫妇污泥浊水一般的生活中写出了实实在在的温情与幸福感;在一贯杀伐决断的镇党委书记赵宝成的境遇中凸显了成绩与问题、勤勉与霸道、清廉与贪腐的并生并存。作家以此暗喻应该告别非白即黑的现实观了。
    吕翼的《主动失踪》显然也是寻求突破之作。他在小说中对戏剧性的渲染并不是虚张声势:一个承担着修建金沙江上希望大桥主要责任的副县级干部,突然失联,电话打不通了。本来,一时打不通一个干部的电话,也值不得大惊小怪的。可当时是非常特殊的时候,省党风廉政专项巡察组刚进驻红谷县。快两天了还联系不上,怕不见得是好事。于是乡(镇)机关的同志开始互相询问,乡(镇)与乡(镇)之间互相打探,越问越麻烦,越麻烦越神秘,越神秘越追问,越追问越说不清。再打电话,拨了几十次,都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而更为关键的是希望大桥是个烂尾工程。金沙江水流湍急,两岸山高崖陡,在这样的河上架桥,技术上有难度。资金上,也有难度。金沙江的这边是云南,对面是四川。站在河岸上,两边的人可以看得清男女老少,但这边的人要过去,那边的人要过来,真是很难。金沙江两岸的人,数千年来,都被这条河阻隔。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都被隔断了。隔断的,不仅是商贾往来,更多的是人心。能互相往来,互相沟通,没有阻拦,没有障碍,是祖祖辈辈梦想的事。这桥两边都修了三分之一,半年前停了下来,不再有动静,成了烂尾桥。承包方层层转包、层层剥皮,最后资金搁浅。纪委介入,认真一查,其间的黑洞不少。更麻烦的是,承包方负责人突然跳河自杀,尸骨都没有找到一块。留下这麻烦,高国书记带领工作组专门作过研究,霍家冲陪着县长跑了好些部门。试图东山再起,将大桥修好,但事与愿违。其中原因,非常复杂,事故环环相扣,矛盾互相纠缠。
    纪委一直在查资金,一直在追相关领导的一岗双责。而且就是在高国书记要霍家冲汇报金沙江上希望大桥一直没有合龙的问题时,霍家冲却语焉不详。
    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县委常委的脱贫攻坚推进会,霍家冲竟然迟到了十分钟,而且会务秘书打去电话,居然不接。
    如果再联系上霍家冲与县委书记高国的关系,恐怕值得琢磨的事情就更多了。在霍家冲看来,高国是县委班子的老大,是他霍家冲的主心骨,是他政治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恩人。霍家冲仕途通畅多亏了高国的一次微服私访,为了答谢知遇之恩,霍家冲曾以一颗色彩奇丽的南红玛瑙雕的佛奉献,并在高国未置可否的情形下,意图献上另一颗金江奇石,一块经过急流冲刷,反复磨砺,色彩出来了,图案像是个仙人,脚下的是云彩,被他取名为平步青云的奇石。不想弄巧成拙,遭到高国严斥。负责希望大桥工程是高国给他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至此,戏剧性所需的冲突、悬念,已经一一设下伏笔,当然最重要的当属道具:那个大箱子,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在小区门口递给他的纸箱子。这个纸箱子联系着希望大桥工程,联系着承包商,联系着腐败,联系着他迟到的十分钟。而他的失踪就发生在被高国批评、散会以后。
    虽然说他懂得一个领导干部,应该如何把握底线,如何与老板们打交道,但那些人,对如何攻破堡垒,达到目的,策略上似乎更胜一筹。霍家冲在明处,那些人在暗处,的确防不胜防。就连霍家冲喜欢吃烧洋芋、吃苦荞饭、穿乡村女人纳的布鞋这样的小细节,他们都关注到了。为此,常常有人在他住的小区门岗上放这些东西。逢年过节,就以此为由头,往里塞茅台酒、塞手表、塞高档的衣服购物单。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至此戏剧性的文章已经做得足足的了。
    当读者等着吕翼打开黑箱子,放出几个大号事件的时候,他却笔锋一转,写了三个人。这三个人的出现与他的主动失踪密切相关。主动失踪是三个紧密相连的动作:不坐机关的公派小车,跳上客运班车,关闭手机。他去了马腹村。
    霍家冲原来就在马腹村工作,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得像自己掌心里的纹路。村里有几个姓,几个村落,总计有多少人,哪家的老人刚刚仙逝,哪家又添了个娃,他一清二楚。他到这里见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小学同学密友刘仁贵。刘仁贵这个有想法、有精力、见过大世面又有技术的中年人,带着全村人很是干了些事,村里人也多多少少能找到些钱。在遇到政策掣肘、上级领导朝令夕改时他曾经一度想撂挑子不干了。不做这个村主任,他现在的钞票,怕是现在的十倍百倍。出入高档会所,穿名牌、坐豪车,没啥不可以的。现在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没有周末,少有休息,一个月下来,工资才一千多点,不够他请一桌客,不够他喝一瓶酒,不够他喝一次茶。不过既为同学密友,霍家冲当然知道刘仁贵的理想抱负,也捏得住他的弱点软肋。霍家冲的本事就在于捏住老同学的软肋,以审计相要挟,促使他和自己并肩前行,去实现两人共同的理想抱负。他的招数不可谓不狠,但能使出这样的狠招,也充分说明他对部下兼密友以及各项政策的了解把握与融会贯通。稳准狠的招数需以彼此深入了解与信任为基础,由此读者看到了霍家冲性格的一个方面。
    霍家冲在马腹村见的第二个人是金沙江边管理溜索的龙叔。龙叔十岁时管理溜索的父亲落江而亡,妻子落江而亡,为了走出闭塞,女儿外嫁,儿子外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反对修桥。龙叔的内心是复杂的。这样的复杂的结,是谁也难解开的。他的所有苦难与幸福都发生在这条江边,对这条江,龙叔有爱、有痛,还有不舍。他的生命印记就镌刻在这条江边。这样的死结就是他自己也解不开,更何况只有38岁、生命路程走了还不到一半的霍家冲。生命的历程决定了人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不同年龄阶段人们由此产生的隔膜才是最根本的代沟。
    霍家冲见的第三个人在江对岸。金沙江两岸的沉与浮、爱与痛、善与恶,都与这河密不可分。就是霍家冲自己的婚姻,自己的成长,也与这条河分不开。江对岸的乡长蓝焰是霍家冲的初恋情人。就是因为这条江的阻隔有情人终未成眷属。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单位拼了命,都在不断地进步,得到了认可。他们互相很少联系,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他们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爱,也有自己的痛。他们因为修这金沙江上的桥而在公共场合见过几次面,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针锋相对,矛盾之后再形成统一。工作告一段落,大家就各走各的,互不影响,少有牵挂。都老江湖啦!每次见面,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尴尬,两人配合得很默契,仿佛之前就背过台词似的。然而两个人已经不再互为知己,很多话已经不能开诚布公。蓝焰的丈夫出轨,她不能和眼前这个男人说。有些话,多一句都是累。即使掏了心,不见得能解决问题,相反授人以柄,让人笑话。霍家冲倒是把收到箱子的事说了,却又后悔在蓝焰面前露得太多了。口一滑,什么都说出来了。说了这些,却又一点用也没有。而蓝焰给他的建议急流勇退,更与他的想法南辕北辙。有理解有默契,更有疏远有隔膜,此中滋味又如何去解呢?
    霍家冲在主动失踪的三天里见了三个人,三个人三种身份,三个人三种关系,三个人分别映衬了霍家冲生命历程和性格的不同方面。一个血肉丰满、筋骨强壮的县级干部的形象由此站立在我们面前。当然,吕翼并没有忘了他设置的戏剧性情节,那个作为重要道具的箱子最后还是打开了,不过里边没有开头渲染的重大事件,只是代表诅咒的冥钱。虽非浓墨重彩,却也再次补充说明了霍家冲的清廉,更为人物增添了一抹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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