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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曹禺(2)


    曾听万方说过,好多年前,曹禺先生时常在夜间独坐阳台,问他想什么,他说想跳下去……乍一听,脑袋瓜儿嗡然震荡,似要开裂,如我这般快意朵颐、贪恋残生的主儿简直不可思议!渐渐地,万方的话被我演绎成一个场面,定格了,我也渐渐悟出些什么。
    我更想起不少人对曹禺先生人格的批评,自然都是善意的批评,尤其是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那封出了名的信,最具代表性。
    黄先生在信里首先表示“你是我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然后指出曹禺先生 “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溪流”,语气相当率直,“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听说黄先生是个很有才气且极具个性的人,他的批评似也有理有据;然而,在我看来,诚然值得商榷。从表面看,华赡的文采难掩偏激的立论。所谓“为势位所误”,是不了解曹禺先生人格的一种误读!先生的内心并不追逐“势位”,果有“势位”,他也是“应该应分”的。中国戏剧界的领袖人物(从前叫“排头兵”,当下时髦语叫“领军人物”),除却田汉、曹禺,还能有谁?事实上,“势位”问题恰恰是他的无奈和痛苦。比如,与“势位”偕行的不止是名利,更有永不消停的表态(包括言论和行动),甚至“作秀”。所谓“萎缩”,同样似是而实非。天才的海洋永远澎湃着波涛,只不过为更广大的穹庐所覆盖,我们只能偶尔看见海洋的一抹浪花。比如,上述田本相君的访谈录中所记述的曹禺先生的真知灼见,又如,那出有“主题先行”之嫌的《王昭君》,其中孙美人的艺术形象分明昭示着一种制度的陪葬品的全部内涵,那是天才的灵光一闪,令我想起普希金《致大海》的不朽华章——这是“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人们见过鲁迅先生所说“奔突”的“地火”么?或者地表下注而不满、酌而不竭,静静流淌着的江河?
    黄先生因为“尊敬”所以要求要“严”,是个很奇怪的逻辑,或许是“站着说话”的逻辑?语云“疏者宽而亲者严”,“尊敬”未必便是亲者,凭什么这般“严”要求前辈?奇怪的逻辑暂放一边,更应该指出的失误是黄先生这封信的矛头指向。如果说,曹禺先生“解放后”的“不作为”是一种文化现象,那么,造成这种文化现象的因由绝不仅仅是曹禺先生们自身的弱点,或者发轫于奴性文化传统的“集体责任”,归根结底是曹禺先生们的生存环境使之然。
    听说曹禺先生把黄永玉的信郑重其事地裱挂起来,我蓦然想起司马光的“警枕”,司马光“以圆木为警枕,少睡则枕转而觉,乃起读书”。(王应麟《困学纪闻》)莫非曹禺先生以此信为警示,一日三省吾身?我回想这些年来所见所闻曹禺先生行状,不由得深深叹服先生面对命运不能自主的生存环境,竟能养成如斯自觉的自我保护意识,而又不失大海的胸臆、赤子之心!
    重读曹禺,我渐渐认识到一种胸襟、一种精神、一种境界,叫宽容。(郭启宏)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