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先生的交往其实不算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地位悬殊,宛若云泥。先生于我,向来“危乎高哉”,我始终仰望着先生。我没有瑞士人迪伦马特的勇气,把前辈权威只当作“对话者”和“激发者”,尽管我心里明白,迪伦马特的说法不无道理。 交往的多寡究竟也有限量,而影响的深浅则属无形。就我个人对戏剧的认识,更把话往绝对上说,中国剧作家堪称大手笔者,曹禺一人而已!人艺被称作“郭(沫若)老(舍)曹(禺)”剧院,“郭、老、曹”并提,且置曹于末位,妥否?当然,学术上的排序不必过于认真,初唐四杰“王、杨、卢、骆”,当年当事人就有异议,后代后来人更多歧见。倘若论及真正对戏剧艺术规律有精准把握,则非曹莫属,郭与舒,不及也!更有高风亮节,先生作为人艺一院之长,全力揖让郭与舒的作品在人艺舞台上占尽春光,这是何等博大的胸怀! 我每每感到先生对人对事常有一种伟大的宽容。近些年来,人们对先生则多有批评,这种批评包括为人和作品。 先说作品,尖锐的批评集中在他于中国大陆政权易手后写的几个剧本上;而对早年间的名著,批评者尽管肯定,却无意捍卫,面对演艺界那些肆意劫掠的行为,始终未置一词。我的惊诧更在先生的涵养!他的作品被后来者“改编”的次数几乎不可胜数,他似乎没有反对过,他宽容后来者施行各种各样的“尝试”,他容许后来者站在他的肩膀上眺望,啊,那是向茫昧眺望!该怎样解释呢?与其说他不计较,莫如说他有一种巨人的自信。尊家听说过曹禺先生明白表示过他支持哪一种“改编”或曰“解构”、“颠覆”吗?换个角度,尊家无妨想想,《诗经》、《楚辞》需要“改编”吗?莎士比亚需要“改编”吗?在下说得再直白点,不朽的杰作是不可以“改编”的!许多“改编”者无非借助曹禺先生的大作“沽”、“钓”时下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当此际,我相信先生在九天之上当“颔之而已”。(语出《左传》) 中国研究曹禺的专家田本相君,写了一本《曹禺访谈录》,书中披露了曹禺先生的内心世界,他几经斟酌,以“苦闷的灵魂”为正题。我赞同这个正题,并应田兄之邀,写了一篇文论,题目由兹而来——《惟其苦闷,所以伟大》。我认可一个道理,天才原本都是苦闷的灵魂!文章寄到《中国戏剧》,当时的编辑部主任很赞赏,而主编却压制,说现在是太平盛世,有什么“苦闷”!主任为难了,真有点“苦闷”了,问我可否转给《文艺报》?我说,哪棵树不能吊死?文章便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似也未有诽谤盛世的不良效应。今日重提这桩往事,遑论如烟如铅,鄙人已经出离愤怒了;当下的意图正是着眼于“苦闷”二字,重新解读曹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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