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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不增华 寒不改叶忆季羡林先生过“米寿”(5)


    季先生永远是强者。年衰岁暮不能夺其志,更不能有损他内心的骄傲。永远是平民作风的他,不需要人恭维亦不需要人怜悯。他要自尊地走完自己的路。
    有时,我觉得他有点“入定”的意思,大概是先生研究印度佛教与禅有心得,视荣辱为过路风雨。
    一次,人家丢失了他的一幅名画收藏,他也只说了句“身外之物”。
    他将珍贵的真情贮存于深心之海,从不轻易释放。面对海外归来的孙子及重孙儿,也没有如世人的显露欣喜;但亲人一离去,他即写出了深情的怀念文章。
    季先生是一个激情与细腻的极富人性的人,他本应该有更加幸福与快乐的人生。即使时代将他锻造成一个专注的学者,他的人性仍然深存。
    有时,我会联想到那位性格怪僻的音乐家贝多芬,在他那眉头紧锁的严峻下面,却奏响了《欢乐颂》这样春风浩荡的音乐。
    谁能知道,在季先生的不苟言笑中,有一片爱的海洋呢?
    我并不想将他圣化,只是讲感情的特殊规律——季先生属于特殊的一类人。
    “我是北大教授,东方学者。足够了。”
    对于季先生,最重要的并不是光环和浮名,而是理解与温润。
    在他半卧床时,我曾到他的卧室与他聊天。他对我说:“够本了。”还指着塌下的鞋说,这鞋可能明天就不穿了。
    赶上了,我也会与他一起吃饭。小米粥,窝窝头,炒火腿肠,还有咸菜,他的午餐不过是别人早点的分量。
    季先生一生致力于东方文化的研究,以印度文化为主。他在《学海泛槎》中都作了交代。后来人们瞎给他称号,有损他的学者风范。
    “什么‘一代宗师’,好像听着不入耳。”季先生这样反应。
    再问他:“如果给您下一个定义,应该是什么?”
    他说:“我是北大教授,东方学者。足够了。”
    他还说:“对一个人,要给他名副其实的称赞,他自己心安理得。如果不名副其实,他自己也吃睡不安。好多事情不是这么出来的吗?什么是‘国学大师’?先得把这概念搞清楚。”
    他认为,大概王国维够称作“国学大师”。
    还有人曾经提议要他当中国作协主席,季先生说:“有人说我是‘作家’,我哪够得上是作家。‘作家’这个名字是非常高尚和神圣的。我是滥竽充数。我最多够上个‘票友’。”
    当年我将《牛棚杂忆》一书带回家中,因为这本书的坦诚风格,父亲向我详细询问了季先生的生活现状。时日正值中秋,我说,季先生喜欢吃云南的火腿月饼,略加品尝后,在月色之下,走到门前的湖边看看荷花。父亲郑重交代我:“以后每年中秋都要给他寄去。记住。”后来,我就每年给他寄包裹,都是云南特产,从药材到小菜。先生尤爱吃云南的鸡枞菌、火腿。
    暮年之人,每喝粥时尝到小菜,就会知道我惦念着他。
    一直到先生逝世的当年,先生的儿子季承在电话中告诉我,先生已经不能咀嚼了。
    我等待和害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当年我父亲逝世,我曾到京城向季老哭诉。他写下了“无名有品,无位有尊”的字幅,让李玉洁送到勺园给我。
    后来我写了《中国布衣》,送到朗润园时,先生已经是半卧床状态。他翻阅此书,说:“你父亲是书法家,我不是。”
    李玉洁在一旁说:“季老也是一个布衣。”先生默然。
    在季先生逝世后,有人将一个考究的书画匣盒交给我,说是季老临终嘱托,一定要交到我手。打开一看,竟然是我父亲当年写的那幅字:“温不增华 寒不改叶 羡林先生寿比青松 一九九九卯巳年秋月学生张曼菱贺托父代书”。
    季先生将我当年带去的那张叠过的宣纸,进行了最雅致素淡的装裱,用的衬底是与宣纸颜色相近的银白纹厚底。他选择了在中国人心目中最华贵的明黄缎面的字画盒,上面的锦纹是龙和牡丹。
    我那不愿意步入华堂的父亲,却在季老这儿,极尽哀荣。
    来人说:“当年在若干寿礼中,那些名家的都没有留下,先生只取了这一幅字画收存。装裱后就挂在他的小书房里。直到年事衰末,怕身后混乱,他才叫人摘下,交代‘一定要交回到曼菱的手中’。”
    “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这是诸葛亮在《论交》里的名句,为父亲所钟爱,一直书写不怠。当年我交出这张宣纸时,我父亲那番“普通人”不愿意与名人们混迹一堂的言辞,和这幅字,都打动了季羡林的深心,所以他珍藏至今。
    先生的灵魂与我的布衣父亲,超越世俗,此刻同去了一个独立精神的归宿地。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