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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方法的意涵和局限——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重估(2)


    三、斯金纳的批评:概念、语境与意义
    在对《关键词》的接受中,曾有不少非议。尤其是剑桥学派斯金纳的檄文《文化词典之观念》,具有强劲的学术穿透力,曾对国际学界的《关键词》接受产生较大影响。他对《关键词》的数落,也连带德国概念史研究遭到质疑。但他对威廉斯的指斥,远比他后来对科塞雷克的诟病详实得多。应该说,他对科氏研究不够深入,而他的批评在德国却被看做国际学界关注“德国概念史”的明证;他对科塞雷克的批驳,只是重复或改写了他在1970年代末期批评威廉斯时的主要观点。[52]另一方面,斯氏观点又与德国语言学界对科氏方法的批判有着不少类似之处。[53]
    《文化词典之观念》原载于牛津大学的《批评随笔》季刊第29卷(1979),修订本收入作者文集《政治的视界》第一卷《方法论思考》(2002)。[54]斯金纳在该文修订本的注释中说,他在1979年的文章中驳斥了威廉斯的大多数主张,威氏在《关键词》第二版(1983)中都做了相应修改,或者干脆删掉了相关内容。[55]尽管如此,斯氏新文对《关键词》的批判几乎还是全方位的(他的批评涉及《关键词》的前后两个版本)。他认为威氏著作的主要缺陷在于缺乏一套方法论的铺陈,而要把社会语汇看做理解社会的线索,方法论是不可或缺的。[56]他还批评威廉斯没有在方法论上分清词语或术语与概念的区别,对概念的特点和功能不甚明了。[57]从前文的论述可以见出,威廉斯不至于真的分不清词语与概念的区别,问题当出在实际研究中。
    在斯金纳眼中,威廉斯过于轻率的把词语运用看做对概念的理解,把一个词的意涵与指涉混为一谈。他没有说清楚“关键词”与“概念”相比,究竟有何特别之处;或者说,威廉斯的说法晦涩不明。对于威廉斯试图借助词汇来阐明人们的许多核心经验,斯金纳曾说,我们若想理解某人如何看待世界,我们所需要知道的,并不是他使用了什么样的词语,而是他持有哪些概念。将二者划等号的任何做法都是错误的,比如威廉斯在讨论“自然”这个术语时,把词语与概念等同起来。[58]斯金纳的反证是:弥尔顿(J. Milton)结合自己的《失乐园》,认为诗人的原创性极为重要,但他从未用过“原创性”(originality)一词,这个词在弥尔顿死后一百余年尚未在英语中出现。[59]换言之,尽管人们可以考证出“originality”一词之不同用法的历史,但绝不能将之等同于“原创性”的概念史。
    威廉斯认为,语境能够展现历史例证,但意涵不能单靠语境来解释,有时甚至会得出相反的结论。[60]坚持语境说的斯金纳则非难《关键词》对词语的孤立处理,且以为通过分析词语的内在结构和历史,便可澄清意涵问题。他批评威廉斯忽略了一个事实,即一个词语所具备的整体意义:某个词语发生了意涵变化,亦改变了它同一整套语汇之间的关系。[61]就概念的整体性而言,《关键词》中的不少说法不足为凭。概念总是在宽广的语境中,在社会哲学的框架内,才能获得其完整含义。要理解概念争议,就须弄清特定群体为何以特定方式使用某个概念,而另一群体不这么做,甚至拒绝在某种语境中使用特定词语。在《文化词典之观念》第一稿(1979)中,斯金纳表达了他后来一再变换说法的思想:“严格说来,不可能存在对概念之争的分析,只能分析概念在论说中的运用。”[62]
    我们可以设想:倘若如威廉斯原先所愿,把60个关键词作为附录附于《文化与社会》,或许不会遭致“孤立处理”的指责,语境也颇为明确,他遴选的是“一些与书中的问题范围有关的词”[63]。拓展并独立成书以后,《关键词》不少条目的入选,很会给人留下“随心所欲”之感。若无对威氏思想的总体认识,很难窥见《关键词》的体系。另一个问题或许更为重要,即批评者的立足点,同时也是对语境本身的理解。一方面是威廉斯本人的立场:他的关键词钩沉,也志在现实意义和现实关怀,也就是萨特那样的“参与”或“介入”。另一方面是史学家斯金纳的立场,他很难接受《关键词》的做法。
    他针对《关键词》的许多批判性思考,无疑具有建设性意义,比如他认为,分析有争议的概念是必要的(威廉斯也有类似观点),然而重要的是先确认概念的标准意涵和运用范围,然后才能确认以此为依据的具体意涵和具体运用。[64]威廉斯认为,在“意义”被赋予、证实、确认、限定的过程中,所有争执都是围绕词语的意义展开的;此言不差,斯金纳不会反对,但他强调指出,为了更好地理解语言分歧背后的社会性争论,评价性词语应根据其公认意义来评说,这才是描述词语应用情境的适当方式。[65]显然,这是直接针对威廉斯而说的,不难听出欲言又止的话外之音。他在《文化词典之观念》的开头,就已略带讥诮地突出威廉斯见重“边缘意涵”:这么一来,还有何标准可言,该如何展开研究呢?的确,常有批评者说,《关键词》的释文中渗透着作者的文化政治观点,充满门户之见。这无疑是斯金纳强调词语之“公认意义”的原因。同理,若将《关键词》与《历史基本概念》稍加比较,不难发现一些本该属于文化与社会关键词的概念,如“权威”“等级”“公共领域”等等,都被威廉斯排除在外,这也是他的政治立场使然,令他更关注弱势阶级和非主流文化。
    威廉斯认为《牛津大辞典》或《约翰逊辞典》(Dr. Johnson’s Dictionary),都不足以用来把握“关键词”的历史语义;它们主要关注语料及词源,较少关注词与词之间的关联和互动,缺乏对晚近社会史中的意义发展的描述,而他自己注重“意义与语境的探寻”。他认为《牛津大辞典》体现的是编者或社会主导阶层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虽然《牛津大辞典》标榜不具个人色彩,但实际上并不是如其所声称的那样不具个人观点、那样纯学术性、那样不含主观的社会与政治价值观。”[66]不过他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学术不必避免倾向性,他坦承《关键词》中的词义评论也有他自己的立场,至少是暗含臧否。然而,这就存在一个内在矛盾,使他陷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一方面,他要人们警惕那些在论辩中采用对自己有利的词义,视而不见不合适的词义。另一方面,他在挖掘重要词义的边缘意涵时,又无处不在或显或隐地表露自己的意识形态,结果被人诟病门户之见。
    最后,斯金纳责备威廉斯未顾及言语行为及其潜能的各种形式。概念能够有其指涉范围和意涵,但作为社会变化因素的价值观是变化的。论及语言变迁和社会变迁之间的关联,或语汇在社会变迁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斯金纳指出,不只是现实,语汇也能决定人们所说的历史。“的确,我们的社会实践会赋予社会语汇以意义。但同样确凿的是,我们的社会语汇亦能构建社会实践的特性。”并且,“语言看来并不是行为的映射现象,而是行为的决定性因素之一。”[67]在《关键词》第二版中,作者删除了遭到斯金纳批判的主张:社会变迁是语汇发展的主要原因,语汇发展被视为社会变迁的反映(当缘于他的文化唯物论)。斯金纳则认为,第二版中依然可见这种反映论,将语言视为更具根本性的社会现实之镜。[68]斯氏称之为“风行却很贫弱的化约论”。[69]
    杰伊(M. Jay)赞同斯金纳从言语行为理论出发的历史语义研究,认为有必要用“文化语用学”来充实“文化语义学”。[70]其实,1961年出版的威廉斯著《漫长的革命》,其中有对文化分析的任务设置,可以见出威氏研究在原则上是可以与言语行为理论相结合的。他区分了“文化”的三种类型:理想的文化,即具有普遍价值、以高雅文学艺术为代表的文化传统;文献的文化,即以各种形式记载下来的人类思想和经验;社会的文化,即体现于各种社会机制和日常行为的价值观。同第三种类型相关,“文化分析就是要阐明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即一种特定的文化——中或隐或显的意义和价值。”[71]《关键词》出版以后,威廉斯又在1981年发表深入浅出的论著《文化》,进一步详实考证了这个概念,将之界定为“既成重要机制”(“a realized signifying system”),并在多个章节中分析了“文化生产的手段与文化再生产的过程”[72]。威廉斯在此书中竭力倡导“文化社会学”,并希望它成为一门“新的主要学科”[73]。
    余 论
    《关键词》出版四十年有余。起初,借重文化研究转向的强劲势头,这本书产生了较大影响。威廉斯在文化研究草创时期所倡导的、包括各种机制和日常行为等实践的宽泛的文化概念,尤为彰显催生社会涵义的多种多样的形式,并试图借助关键词来挖掘历史实在。这种方法得到不少人的赞赏,至少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然而,如琼斯(P.Jones)在其回顾文章《三十年关键词》中所说,威廉斯所主张的社会史取径的关键词研究,在后来的文化研究中已经失去意义。[74]在美国,罗杰斯(D. Rodgers)的《尚无定论的事实:独立以来美国政治中的关键词》[75]一书,承接了威廉斯的方法取向,但该书只集中考察6个关键词:“Utility”(公用事业,效用),“Natural Right”(自然权利),“The People”(国民,人民),“Government”(政府,政体,治理),“The State”(政府,国家),“Interests”(兴趣,权益,公共利益)。罗杰斯主要查考了重要人物的论争。在他看来,“关键词”并非缘于频繁使用,而是被争论、被争夺的强度所决定的。[76]
    无论如何,关键词方法的启示性是毋庸置疑的,跟进者在英美学界大有人在。在杰伊的《文化语义学:我们时代的关键词》一书中,论文篇幅较大也较为系统,但语文学和史学维度不很突出。本尼特(T. Bennett)等人合编的《新关键词:文化与社会词汇修订本》[77],从书名便可判断该著是对威廉斯著作的“更新”。此书包含92个新条目(其中有“纳粹大屠杀”,“全球化”),而威廉斯《关键词》中的约一半条目被删除。琼斯的结论是,在历史语义学的新课题中,几乎已经看不到威廉斯《关键词》的理论和方法论基础,而他曾反对的立场和方法,却表现得尤为强劲。[78]琼斯认为,从编写辞书转向撰写关键词,这一新的趋势是对社会知识生产之根本改变了的前提条件的回应,如同威廉斯彼时关心成人教育和工人教育、公共领域读者的形成或技术媒介的意义。这样看来,威氏《关键词》至少在西方已经过时,然而关键词方法仍在显示其强大的生命力。
    总体而言,随着文化研究向文化理论的转向,也明显出现了从社会史兴趣向文化和政治的重点转移。伯吉特(B.Burgett)和亨德勒(G.Hendler)主编的《美国文化研究关键词》[79],现实问题意识显豁,例如在“Environment”(环境)条目中,没有一项参考文献是20世纪最后三十年之前的;并且,该书中的文章不再见重语言,而是偏重观念史和理论史。晚近学界重理论的倾向,尤其见诸文化、文论和文学领域,例如以关键词形式编排的本尼特(A.Bennett)、罗伊尔(N.Royle)合编《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80]。另有沃尔夫莱(J.Wolfreys)等人编写的《文学理论关键概念》[81],沃尔夫莱著《批判性关键词:文学与文化理论》[82],或帕德利(S.Padley)著《当代文学关键概念》[83]。
    威廉斯《关键词》第一版发表不久,希恩(J.Sheehan)曾在《“概念史”:理论与实践》[84]一文中认为,以后对于语言的历史研究,都会受到威廉斯的影响;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过时,或只能在广义的文化语义学中来理解。新近的英美文化研究中的历史语义研究,如杰伊在《文化语义学:我们时代的关键词》“导论”中指出的那样,更有点像鲍尔(T.Ball)所说的“批判性概念史”(Critical Conceptional History),这是鲍尔在其专著《政治话语的转型:政治理论与批判性概念史》[85]中提出的,依托于他对斯金纳和科塞雷克研究方向的分析。而在著名的《观念史杂志》(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的文化研究转向中,威廉斯的关键词方法已经无人问津,反倒是科塞雷克的概念史受到关注。前文提及的《文学理论关键概念》或《当代文学关键概念》,似乎有点这个迹象,但那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关键词”的改头换面而已。伯克(M. Burke)十多年前在《概念史在美国:没有“国家工程”》一文中指出,美国的历史学家、哲学家、政治学家各自为政,加之长时间的跨学科大项目的研究经费很难得到,因而没有其他国家那样的政治/社会概念史研究,尤其是不可能有德国那样的重大概念史辞书项目。[86]他倡导在美国研究公共话语中的核心概念,似乎也很难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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