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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涛:森林、河流、星空与我的文学献词


    我从小喜欢旅行,在七八岁时就成为一个驴友。我只身一人或者带上弟弟,十岁之前就去了很多地方,大概有三两个湖、四五片林子。如果走亲戚也算旅行的话,还应该包括伯父家和姥姥家。我发现了不迷路的办法——你只须与一条河做伴,沿着河走下去,再沿着河走回来。所以每次旅行我都设法找到一条河。河是路标,河把旅行者的脚步与目的地连在一起,也把沿岸的林子、村落、湖泊、伯父家、姥姥家连在一起。后来,我得到了第一张世界地图,如获至宝。我发现了另一个秘密——把世界连在一起的,除了河流,还有一片又一片小树林、大森林。它们像一群四处奔走的使者,披荆斩棘、栉风沐雨,把渐行渐远的陆地连在一起。它们甚至无视国界,为非法越境的鸟兽作掩护。
    即便世界被河流和森林连在一起,还是不能解决人之间的隔膜、敌意,以及人自身的一堆问题。
    东北乡下的房屋大多是尖顶。我家的屋顶是平的,像一个天文台。我在这里发现了星空。我还发现了星星们的疏远和拥挤。疏远的星星之间互相打量,保持安全的距离。拥挤的星星们则要排成有趣儿的形状。我万分喜爱,经常躺在屋顶观看它们的嬉闹。直到一天,有颗星星不玩了,划出长长的亮痕掉了下来。我惊呆了,赶紧爬下屋顶向奶奶报告。奶奶若无其事地告诉我,星星玩闹的地方是一条河,叫银河,银河是它们洗澡的地方;星星们都对应着一个人。天上掉下来一个星星,对应的那个人也就活不长了。
    我心惊肉跳,回到屋顶继续观察。
    后来的日子,我我已经不厚道了——天天盼着天上再掉下一颗星星。
    终于,又一颗星星掉下来,朝西边幽暗的一块地方坠落下去。我牢牢盯住那个方位,第二天我朝那个方位出发了。这是一次最重要的旅行,我要找到掉下来的星星。最终我被一个水库拦住去路,恰好我也走不动了。一个老人坐在水边发呆,我坐在旁边跟他一起发呆。出于礼貌,我跟他寒暄了几句,我的心思不在他身上。老人突然很主动告诉我,这个水库叫银河水库。他的说法是致命的。我赶紧向他求证:“星星掉进这里面去了?”老人迟疑了一下,“你好像说对了”。我猛地站起来,盯着幽深的湖水。原来,星星厌烦了天上的银河,故意掉进地上的银河里面。是啊,谁愿意永远在一个澡堂子里面洗澡呢?这绝对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心急火燎地返程了,要把这个发现转告所有的人。接下来的日子,我喋喋不休地跟大人、小孩讲这个事情。我得到的回应不算热烈,甚至非常寡淡。不过他们都认识了我——这个小孩不一般,找到了流星洗澡的地方。
    星星落进银河水库,算是一个好消息。接下来,我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关注另一个坏消息的到来。一个星星掉下来了,对应的那个人就活不下去了。他在哪里?他究竟是谁呢?两周后另一个坏消息来了。那个人25岁,很帅,酷爱篮球,在辽宁鞍山的钢铁学院读书。一次剧烈的运动后,他在操场上猛喝凉水。这个举动诱发了尿毒症,不治而亡了。他的去世让我的母亲痛苦不堪,也为我的少年时代镀上一层灰暗、感伤的色调。我们一家人足足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把它抹去。这十几年间,我很少再抬起头,我屏蔽了星空。我也再没有去银河水库。为什么呢?因为星空、银河、水库都与早亡的舅舅有了关联。而一旦缅怀是深切的,谁愿意去开启呢?那十几年间,我们全家人都在努力做着同一件事:忘掉那个25岁的篮球运动员。
    母亲恢复笑容那天,那个篮球运动员彻底走了。唰的一声,我头顶的星空重新闪亮。原来,这片遥远、冰冷的星空一直打量着人间,并为这悲喜交加的人间送来启示和慰藉。舅舅究竟去了哪里,我又从哪里来?追问源自头顶,答案高悬于头顶。
    森林、河流连接世界。星空启迪世界,让不同陆地上的人们先后发出相同的追问。可是,这些还是不够。不同种族、语系的人们渴望相互体恤、心有灵犀,森林、河流和星空满足不了这个愿望。文学,让不同陆地上的人们声情并茂地合唱。
    不过,好的文学并不恃宠而骄,它总是从森林、河流和星空那里找到启示。
    好的文学像森林一样看重根系,像河流一样看重源头。好的文学也喜欢借助人物和故事向高悬于头顶的道德标准致敬。因此,我总是警惕这样的文字——根系浮浅的文字、源头含混不清的文字,与现实纠缠不清、与幻想唠叨闲扯的文字。在我的文学世界里面力避这样的文字。
    我小心地打理着自己的根系和源头。我的根系在脚下——从屋顶到银河水库,几片荒草几片林。我的源头是脚下的文学传统,还有从生命体验中爆发出来的创作冲动。米沃什建议作家们直接与生命建立联系,这个建议实在是太好了。
    因此,我的文学献词是这样的——这些文字献给一条河、一颗星,还有它对应的舅舅。如果细读我的近作《孤单的少校》《砂粒与星尘》《我与树的一年》,就一定能读到这几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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