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童文学不仅不是一种文学初步,而且还是整个文学的入口、基础,甚至是核心。任何一个作家把儿童文学的元素从整个创作中剥离和剔掉,可能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 《狮子崖》这本书对我有另一种意义。它对我来讲是一次不能再造的文学呈现,讲“原创”,它对我可以说是“原创”的“原创”:写于1974年,那时还不到18岁。 这本书有曲折的问世过程。在这里让我稍稍回顾一下那个场景:去年春节,我和青年作家洪浩到敬老院去看望一位老作家,他说:你还有一部书稿在我这里。我很惊讶,因为我在少年时期写的稿子都烧掉了,有三百多万字。老人解释说这部书稿是当年由他推荐给两家出版社的,都先后退稿了,多年来一直保存在自己手里。当时我真的回忆不起来,只是惊喜。老作家说这部稿子可能就在他爱好文学的侄子那里。当夜,我就和那位青年作家找到了老作家的侄子,顺利地把书稿拿到了。 在儿童文学作家、资深出版人刘海栖和山东教育出版社的鼓励下,我将其简单地修订了一遍。整个过程十分谨慎,尽可能保持原有形态,唯恐失掉当年的文气,那种损伤将是很可惜的。今天看这本书有些幼稚,从结构和语言等技术层面看,现在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对比一下《寻找鱼王》,两本书隔开了四十余年的文学空间,品质的确是不一样的。但有一些东西二者仍然相同,因为文学的基因、最初的元素会跟随作家一生,比如说对大自然的浓烈情感、好奇心,它们仍然保留至今。 书中有不可回避的当年的“阶级斗争”元素,这些很浓的“火药味”就在字里行间。那个时期特有的语汇、气氛与思维特征,今天看既有趣又实在。它是一份记录、一份追溯,不同年龄的人看这段历史和这个故事,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个人从那个年代过来,今天再看书中记录的这一切,既有怀念留恋,也有深深的遗憾,还常常要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看。但总的来说,一个人看自己年轻时候的作品,就像一个老人看最小的孩子,必然有特别的亲近感和喜悦感。如果让我今天动手烧掉少年时期写下的300多万字,我是下不了手的。 当我面对《狮子崖》原稿,看着一片稚嫩的字迹写在破旧的稿纸上,纸页已经发黄,曲别针锈住,真是感触万端。42年过去,旧物重现,引出了太多回忆。人们常说人不可忘本,这句话包含的意义极其丰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文学的那种挚爱,对生活的那种感受,还有把生活转化为文学的过程,和后来大不一样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写《狮子崖》那一批作品的状态,记得那些难忘的场景。 我有一个少年文学伙伴住在一条河的西边,我到他那里去就要穿过一座座沙丘和一片杂树林子,过了河还要再走一段。我们酷爱文学,一有新作就要相互朗读。不记得《狮子崖》是否给他读过,但我知道一篇作品无论是半夜还是凌晨写完,一点都不能耽搁,立刻就要过河。去河西的路可以说风雨无阻,雨天雪天都不会犹豫,什么都阻挡不了。我记得穿过一座座沙丘还有一片坟地,月光下赶路有些恐怖,但只要怀揣刚写成的稿子,恐怖也就战胜了。一路上心里很热,很激动,只渴望听到一声赞许,那种感觉永远难忘。 再次面对《狮子崖》的手稿,人已经步入了老年。我一边抚摸一边想:青春永远地失去了,但只要将当年对文学的那种神圣与好奇,还有那份激动,簇新簇新地保存在心里,就能走得很远。技艺的磨练是重要的,但即便不受系统的大学教育,没有种种复杂的训练,自信心也仍然不会减弱。因为那种神秘的生命的力量,它与诗心和创造的关系联系一起,就会支持一个人走向远方。 从这个意义上讲,《狮子崖》的出版对我是非常珍贵的事件,它让我回忆童年,回忆当年的心情。这种心情在我来说甚至具有某种决定的意义,离开了这种心情,其他的好像都不够可靠和可信了。所以《狮子崖》让我找回了一种精神的力量,它既使我看到了昨天的幼稚和不足,同时也看到了许多值得留恋的东西。有人会问:一个人怎么可以怀念冷酷的“阶级斗争”时代?不,我怀念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对诗意的渴求与热爱,对大自然的依恋,对同伴的友谊,以及那种火热向上的童年的奋斗和探索。它们是永恒的。 我始终觉得儿童文学不仅不是一种文学初步,而且还是整个文学的入口、基础,甚至是核心。任何一个作家把儿童文学的元素从整个创作中剥离和剔掉,可能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的全部创作需要那份纯洁与好奇、那份天真,一旦缺失了这些,也就变得艰涩和困难了。我曾一路回顾了个人的创作,觉得包括写《古船》这样激烈复杂的作品,也包括后来写《你在高原》那种大河小说,都始终是抱着一种好奇与专注、热情和纯洁进入的。用一颗童心、一种潜在的儿童视角去接触全部的复杂,会获得更新鲜、更深刻、更惊异、更质朴的认识和感受。这一切将化为强大的磁力去牵引自己,同时感染时间里的读者。如果失去了这份纯真,一颗心就会麻木,这麻木即是对个人的取消,对自我的取消,写作也会干枯和败坏。我从来不把儿童文学看成一种尝试性的、休闲式的轻松创作,相反极其看重它对整个文学生涯的重要性:基础性、核心性。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对所有热心儿童文学创作的朋友都心怀赞佩。 前几年,海栖专门领我到浙江红楼儿童文学研究中心去培训了一次,效果立现,后来写出了《寻找鱼王》。今天这个会等于一次再培训,未来我有可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我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就在写儿童文学,还会一直写下去。我的自信,源于对儿童文学的热爱。我现在见了稿纸和钢笔仍然兴奋,完成新作之后还有立刻奔赴河西的冲动。我想既然如此,也就会有希望。谢谢各位朋友,谢谢大家。(文/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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